船行至第四日,通天河上那长久的静谧终被打破。
铅灰色的云层如怒兽翻腾,须臾间便将澄澈苍穹遮蔽得密不透风,日光被悉数吞入,天地陡然黯淡无光,恰似夜幕骤然降临。
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呼啸着砸向河面,一时间,白浪翻涌如峰,木船仿若惊涛骇浪间的一叶孤羽,被肆意抛甩、冲撞,船身剧烈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响。
雨水如注,顺着船篷边缘成帘倾泄,在船板上汇聚成溪,潺潺流淌。
楚萱紧攥着船篷支柱,身形随着船身颠簸起伏,面色虽略显紧张。
狸花也诧异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雨,缓缓的靠了过去,拉住了楚萱的手。
瑾瑜端坐如故,身姿稳若磐石,衣袂在狂风中烈烈舞动,恰似苍松傲立悬崖,任尔风雨狂暴,我自岿然不动。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脸颊滑落,滴在船板,洇出朵朵湿痕,他仿若不觉,神色平和,依旧沉浸于灵力的吸纳与体悟之中,周身气息沉稳,似在借这天地异动淬炼自身。
摆渡老翁蓑衣笠帽下,面容模糊不清,手中船桨却稳稳把控节奏,每一次轻点河面,都似与风雨博弈,为飘摇木船寻得一丝安稳。
风雨依旧在通天河上逞着威风,木船于浪尖谷底苦苦挣扎,却也顽强撑着没被掀翻。
狸花扯着楚萱的手,身子因船身摇晃左歪右倒,嘴里嘟囔道:“哎哟喂,这通天河翻脸比翻书还快,前几日还安安静静,这会儿跟炸了锅似的,怕是哪位神仙在上头打翻了水盆,顺带还吹起了大风箱呐!”
说着,还使劲甩了甩脑袋上的水珠,溅得楚萱一脸水渍。
楚萱没好气地白她一眼,“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打趣,船晃得我心都快蹦出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努力稳住身形,眼睛看向依旧端坐的瑾瑜,高声喊道:“瑾瑜,你就真能沉得住气呀,这天都快塌了,咱这船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你快想想办法!”
瑾瑜这才缓缓睁开双眼,神色淡然,瞥了眼风雨交加的河面,不紧不慢道:“慌什么,通天河既连通诸界,这风雨便也不是平白无故来的。”
话虽说得一本正经,可那被雨水糊了一脸,发丝凌乱贴在脑门的模样,看着倒有几分滑稽,像个淋了雨还强装高深的教书先生。
狸花“扑哧”一声笑出来,“哟,瑾瑜,你这模样,倒像那戏台上顶着风雨念咒的道士,可惜没个桃木剑耍耍,不然可就更像模像样咯!”
楚萱也忍不住捂嘴偷笑,可船身猛地一晃,又吓得她花容失色,忙抓紧支柱。
瑾瑜轻咳一声,故作严肃道:“莫要嬉笑。”
狸花吐吐舌头,“就你会说教,行嘞,那咱也跟着你这‘大师’感受感受,可别到时候,船先给沉咯,那可就闹笑话咯!”
瑾瑜全然不顾众人诧异目光,从船篷一角抽出根细长竹竿,也不知他何时藏下这物件。
竹竿湿漉漉的,他毫不在意,伸手随意捋了捋贴在竿身的水藻,手法娴熟地系上根粗麻线,线尾拴好一枚自制鱼钩,那鱼钩弯弯,像是用河中捡到的废铁打磨而成,透着几分质朴与粗糙。
他打出一道法力当做鱼饵,随后站起身,迎着风雨,把竹竿稳稳探出船舷。
雨水顺着竿身“噼里啪啦”砸落,溅起朵朵小水花,他却似老僧入定,目不转睛盯着河面,衣袂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活脱脱像个与风雨签了“和解协议”的狂人,哪管这周遭是惊涛骇浪,一心只在那钓竿之上。
狸花瞪大了眼,脑袋探过去,好奇又不解:“瑾瑜,你莫不是被这风雨拍傻啦?这时候钓哪门子鱼,河神老爷正发脾气,鱼儿早躲得没影咯!”
楚萱也满脸狐疑,扯着嗓子在风雨喧嚣里喊道:“你这是在干什么?钓鱼吗?”
瑾瑜仿若未闻,依旧静静伫立,唯有那握竿的手指微微收紧,片刻后,他轻挑竹竿,鱼线在空中划出一道晶莹弧线,雨滴飞溅,可鱼钩上空空如也,啥也没钓着。
他却不恼,神色平静如初,重新整理鱼饵,再度抛竿入水,口中念念有词:“通天河藏万象,风雨亦有灵,此时垂钓,钓的可不是寻常鱼。”
狸花撇撇嘴,嘟囔着“神神叨叨”,却也按捺不住好奇,蹲在一旁紧盯水面,眼睛瞪得像铜铃,盼着有啥稀罕物上钩。
楚萱无奈叹了口气,一手紧抓支柱,一手攥着衣角,紧张又期待地望向河面,随着船身起伏,心也跟着那鱼钩七上八下,只盼着瑾瑜这场“雨中奇钓”能有个意外收获,让这慌乱旅途添几分别样故事。
瑾瑜仿若与这风雨怒涛彻底隔绝,稳稳地盘腿坐在船边,周身似有一层无形屏障悄然撑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落,临近他身侧寸许,便仿若撞上了一堵透明软墙,雨水四溅滑落,不得沾湿他分毫。
他双目轻阖,面庞沉静如水,长睫挂着细密水珠,却凝而不落,在那眉眼间添了几分清冷出尘之意,恰似雨中仙者,超脱于这狂暴天地间的慌乱与狼狈。
狸花瞧得眼睛发直,伸手在那“屏障”边缘试探,指尖触到一股柔韧之力,雨水顺着她胳膊淌下,惊得她“哎呀”一声叫出来:“瑾瑜,你这是使了啥仙法,咋跟个罩子似的,把风雨都给挡外头啦,快教教我!”
她边叫嚷,边使劲摇晃瑾瑜肩膀,可对方纹丝不动,沉浸在自己的玄奥之境里,对周遭动静恍若未闻。
楚萱见状,既觉神奇,跺了跺脚道:“只是这风雨愈发凶狂,船晃得厉害,也不知这通天河的脾气啥时候能消。”
狸花见楚萱只是浅笑,没接自己话茬,撇了撇嘴,仍不死心,又凑近几分,热气呵在楚萱耳畔,压着声音嘟囔:“你瞧他那认真劲儿,风雨都快把咱这船拍成碎木板了,他还一门心思在那竿子上,莫不是认定能钓出个河神当帮手,来平息这风浪?”
说着,她眼睛滴溜溜一转,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那模样像个调皮又狡黠的小狐狸。
楚萱无奈地瞥她一眼,微微摇头,轻嗔道:“你呀,就别瞎编排了,他向来行事有他的道理,说不定真能如他所言,钓出个稀罕物,助咱度过这难关呢。”
话虽如此,目光望向瑾瑜那稳如泰山的背影时,还是闪过一丝疑虑,只是风雨嘈杂,忧虑转瞬即逝,当下这飘摇困境,也唯有寄望于那看似荒诞的“雨中垂钓”了。
狸花“嘁”了一声,双手抱胸,身子随着船身晃悠,嘴里依旧嘀咕:“稀罕物?我看是稀罕过头,成了白日做梦咯!这通天河鱼精鬼怪多着呢,平日里藏得比泥鳅还深,这会儿狂风暴雨,哪个会傻到咬钩,除非……”
她故意拖长音调,眼角余光扫向河面,“除非那鱼也跟着犯迷糊,想尝尝他那法力做的饵,可这几率,比让河水平静得像镜子还小呐!”
正说着,一个巨浪猛地拍来,木船高高扬起,又狠狠落下,船身“嘎吱”作响,似在痛苦呻吟。
狸花一个踉跄,差点摔进船篷积水里,吓得她脸色煞白,双手在空中乱抓,好歹揪住楚萱衣角才稳住身形,这下也顾不上打趣瑾瑜了,紧闭双眼,嘴里念叨:“老天爷、河神爷,可别折腾咱了,赶紧让这风雨消停吧!”
楚萱亦是惊魂未定,胸脯剧烈起伏,却强撑着镇定,抬眼望向铅灰色苍穹,暴雨如注,丝毫没有停歇迹象,那攥着船篷支柱的手,因用力过度指节泛白。
雨下了很久很久,天色完全阴沉了下来,浓稠如墨,铅灰色云层似要沉甸甸地坠到河面,将这通天河上的木船狠狠压入水底。
狂风依旧呼啸,如千万头失控的野兽,嘶吼着横冲直撞,那豆大的雨点被裹挟其中,似暗器般“噼里啪啦”地砸向木船,船篷已多处破损,雨水肆意灌进,在船板上汪成“水潭”,木船于惊涛骇浪里愈发飘摇,恰似深秋残叶,随时可能被洪流吞没。
忽然,一道落雷猛地落下,恰似一道狰狞的银白利剑,刹那间劈开墨黑苍穹,照得河面一片惨白,紧接着“咔嚓”一声巨响,仿若天崩地裂,震得人耳鼓生疼。
楚萱吓得花容失色,下意识地捂住耳朵,身体猛地一缩,差点瘫倒在地,
狸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落雷惊得“妈呀”一声尖叫,松开了一直揪着楚萱衣角的手。
摆渡老翁见那落雷惊得天地失色、众人惶然,他在船篷下一处隐蔽角落,伸手摸索出一盏旧灯。
那灯身古朴,青铜质地泛着暗沉光泽,灯盏边缘镌刻着几道简易纹路,仿若岁月留下的神秘符号,诉说往昔行船的诸多故事。
灯罩上积着薄灰,被雨水一冲,淌出几道泥污痕迹。
老翁双手虽已年迈而颤抖,却麻利地擦拭灯身一番,而后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噗”地一吹,微弱火星亮起,在风雨肆虐下顽强闪烁。
他小心翼翼凑近灯芯,那火苗舔舐灯芯片刻,终燃起豆大光亮,于墨黑风雨里颤颤巍巍,似随时会被吹灭。
老翁赶忙起身,在船身剧烈摇晃中踉跄着迈向船头,寻得一根稍显笔直的竹竿,将灯稳稳悬挂其上。
刹那间,那昏黄灯光破开周遭黑暗,光晕在风雨中氤氲成一团暖黄,似在与狂暴天地“划界”。
灯光映照着船头激溅而起的浪花,晶莹水珠闪烁如细碎珍珠,又被劲风裹挟四散。
船篷下,瑾瑜抬眸瞥了眼那高悬的灯,神色未起波澜,旋即又垂目紧盯钓竿,手中竹竿依旧沉稳,鱼线在风雨与雷光交织下,绷得笔直。
狸花沉凝问道:“他此举何意?”
瑾瑜肃然道:“此灯乃特殊法宝,若有妖邪临近,此灯便会变色。”
狸花听闻瑾瑜所言,眼睛瞪得溜圆,满是好奇与惊诧,忙从船篷角落探出脑袋,雨水顺着发梢成串滑落,溅湿了身前一片船板。
她顾不上擦拭脸上的水渍,手指向船头那盏在风雨中飘摇、光晕昏黄的灯,提高了音量问道:“真有这般神奇?这看着普普通通的老灯,竟还是个法宝呐!”
话语间,既有疑虑,又藏不住跃跃欲试的兴奋,身子还因船身晃动左摇右摆,活像个在跷跷板上急切求知的孩童。
瑾瑜神色淡然,仿若对这风雨、对船头灯事都置身事外,唯有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浅弧,似在哂笑狸花少见多怪。
他目光仍落在钓竿与河面之间,手中稳稳握着竹竿,不紧不慢地开口:“莫小瞧了它,这通天河藏污纳垢,鱼精水怪、邪祟鬼魅常隐匿其中,寻常时日,它们蛰伏不出,可今日这场狂暴风雨,正是妖邪借机滋事的好时机。这灯,便是老船夫的‘守船灵物’,一旦妖邪近身,灯光由黄转赤,恰似警示烽火,届时,可就有一场‘硬仗’要打咯。”
说罢,他轻弹了下竹竿,鱼线在风雨里微颤,似在呼应他言语中的笃定,整个人透着洞若观火、胸有成竹的沉稳,丝毫不为周遭惊涛骇浪、电闪雷鸣所动。
楚萱被这风雨折腾得面色惨白,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听到瑾瑜与狸花的对话,目光满是狐疑与不安,她艰难地挪了挪身子,靠近狸花,扯着嗓子在风雨的喧嚣中问道:“那玩意儿真的有用吗?”
狸花皱了皱鼻子,满脸的玩世不恭,可那微颤的语调还是泄露了心底的忐忑,她耸了耸肩,提高音量回道:“鬼知道真的假的呢!瞧着是神神秘秘的,可谁晓得是不是瑾瑜拿来安咱心的。”
说着,她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眼睛却始终盯着船头那盏灯,身子随着船身摇晃,脚下踉跄,差点摔进船板的积水里。
此时,一个巨浪猛地拍来,木船被高高抛起,又狠狠砸下,船身“嘎吱”作响,似要散架一般。
狸花一个趔趄,忙伸手抓住楚萱胳膊,两人相互扶持才勉强稳住。
楚萱吓得紧闭双眼,心口突突直跳,待船稍稳,才战战兢兢地睁眼,望向那灯,喃喃道:“但愿它真能管用,不然这鬼天气,再加上妖邪作祟,咱们怕是要命丧此处了。”
狸花咽了口唾沫,强装镇定,嘴角挤出一丝笑意:“怕啥,不是还有瑾瑜那呆子在这儿钓鱼嘛,说不定他真能钓出个大神通的家伙,把这风雨、妖邪一并给收拾咯。”
话虽如此,目光瞥向河面时,还是闪过一丝忧虑,那滔滔白浪翻涌,黑沉沉的水下仿若藏着无数双窥视的眼睛,未知且可怖,风雨依旧呼啸,似在嘲笑众人的渺小与无助。
正说着,前方河面骤然涌起黑色的雾,那雾来得迅猛又诡异,好似墨汁倾倒入水,须臾间便弥漫开来,浓稠厚重,遮天蔽日。
周遭景致瞬间被吞噬,世界仿若只剩这方寸木船,以及船周那无尽的死寂墨黑,风雨声在雾中似被放大,又似被消弭,嘈杂却又缥缈,寒意顺着雾气丝丝缕缕渗进众人衣衫。
楚萱打了个哆嗦,抱紧双臂,声音带着几分干涩与无奈轻叹道:“这鬼天气,雾都来了,这下可好,路都瞧不见,更不知要在这险境里折腾多久了。”
她双眼满是忧虑,望向船头那盏灯,像是抓住最后一丝希望,庆幸它还辟出一小片暖黄光晕,光晕边缘,雾气似被一道无形之墙阻隔,翻涌却不得侵入。
狸花撇撇嘴,抬手拨了拨被雾气打湿、黏在额头的发丝,故作镇定道:“嘿,起码这老灯还没掉链子,不然真成睁眼瞎,在这雾里瞎撞咯。”
话虽轻松,可目光不时扫向河面,隐有不安,脚下也不自觉凑近楚萱,似想从同伴那寻得些许慰藉。
摆渡老翁眉头紧皱,手中船桨紧攥,边努力把控方向,边喃喃自语:“怪哉,这般邪性的雾,多年行船少见呐,怕是河里不安分的东西在捣鬼。”
风雨吹打在他蓑衣上,啪啪作响,他身子微微前倾,试图借昏黄灯光,辨清前路,每一次划桨都谨慎万分,可木船仍在浪尖与雾中飘摇,方向难明。
瑾瑜抬眸瞥了眼大雾,神色依旧冷峻,手中钓竿不晃分毫,仿若外界变故不过是寻常插曲。
他轻启双唇,平静道:“雾起妖至,灯未变色,说明邪祟尚在暗处窥探,未敢轻举妄动。”
说罢,又垂眸专注河面,鱼线在雾中紧绷,似连着那不可知的神秘,他周身气息沉稳,似一座在风暴浓雾里岿然不动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