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城城主府。
大小姐平安归来的喜悦并未给这座承载了三百年荣光的府邸带来生机。相反,现在的城主府死气沉沉,整个笼罩在一种凛冬将至,长夜降临的阴霾中。
院中灯火通明,城主府的下人被集中到院中,由管家给他们分发遣散费用,各回各家。众人表情不一,有人哭丧着脸,有人气愤填膺,有人依依不舍。但他们的神态,无不给人一种难以掩饰的悲郁之感。大祸将至,林中群鸟各自分飞。但在这院中站着的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有些有肉,更有感情。
这些年城主府虽然不够宽裕,但花青仁慈,不曾亏待过一个下人,每个月的月钱都是按时足额发放的。没了城主府,他们中有些人只怕会成为乞丐。时间长了,哪怕是条狗都会有归属感了。所以在这些下人眼中,老爷和老太太就是他们的天,老爷和老太太高兴,他们就高兴,老爷和老太太哀愁,他们也会哀愁。如今,他们的天没了,他们也就失去了灵魂。
更夫老曲头颤抖着苍老得如同苦树皮一般的双手,神色激动地抓住管家衣袖,说道:“老陈,你跟老爷说说,就让俺这把老骨头留下,为这府中尽最后一回力吧。俺老了,若是死了,也不用安葬我,直接用床破草席裹了,埋在后山那棵大槐树下吧。”
管家老陈哀伤地凝视着这个老伙计,久久说不出话来。老陈已经为花家做事三十年了,他跟花青有些亲戚关系,花青从老城主手中接过城主府大权的时候,把老陈提拔为管家,一干就是三十年。而老曲头资历更早,他当更夫的时候才三十岁,如今他已经是七十一岁高龄,足足为花家效力了四十一个年头了。
老曲头尽职尽责,除了作更夫外,还负责每日清查府内门窗是否关闭,房屋有无漏水,失火等风险,并负责维修,同时他还兼着府内茅房的清理工作。这四十一年来,老旧的城主府从未有过一次漏水和失火,茅房也是干洁清爽。府上一些不懂事的孩子和小丫鬟们因嫌弃老曲头身上的味道,总是与他离得远远的,还私下说他笑话,对此老曲头也只是憨厚地一笑。
因为小时候得过天花,老曲头脸上有不少麻子,容颜丑陋的他找不到媳妇,就把城主府当成了自己的家。后来他老了,手脚不够麻利了,但他初心不改,依然兢兢业业地为城主府服务着。老太太曾不止一次说过,老曲头就是花家的人,花家要给他养老送终。
而如今,花家大厦将倾,年逾古稀的老曲头也面临着被遣散的命运。再也不能给他养老了,花家被迫食言了。而身为管家的老陈,不得不奉命赶走这个无辜的老伙计,这让他于心何忍。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啼哭着道:“管家伯伯,我也不想走,我娘重病在床,就等着我挣月钱看病呢!”
另外还有人道:“是呀,程管家,我们都上有老下有小的,这一下没了收入,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啊。”
其余的人也各自说出难处,有些是不舍得走,有些是怕出去之后饿肚子,有的是希望遣散费多一点,反正各有理由。老陈一时解决不了这么多的难题,只能干着急。
突然有人道:“遣散费提高三倍,都回家去吧。曲爷爷可以留下,其他的人如有愿意留下的,就留下吧。但是先说好,留下的人可能随时会死,而且还不能领到遣散费。”
“姑……陆公子!”老陈惊喜地道。院子中间出现了个人,正是一身夜行衣的陆长风。
城主府上下乱得一团糟,防卫松懈。陆长风是什么时候来的,都没人知道。来之前他考虑到城主府可能会面临财务危机,于是准备了好些银子。果然,财大气粗的陆长风一出现就解决了大部分问题。
接到陆长风递过来的厚厚一沓银票,老陈感激得无以复加。众多下人们也是齐声欢呼,方才嚷嚷要留下的人都开心地拿了银票走人了,除了老曲头和红儿。陆长风轻轻一笑,钱,果然能解决世上的大多数难题。
“陆公子,可真是谢谢你了。”老陈激动地道:“可老曲他……”
陆长风道:“让他留下吧,以他老人家这个年纪,独自一人出去结局也只能是个死,而且会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反正是死,不如让他死在他想呆的地方。抱歉曲爷爷,小子说话比较直,并没有诅咒您老人家的意思。”
“没关系,姑爷!”老曲头浑浊的双眼含着泪花:“你为俺老曲说出了心里话,俺打心里感激你,你可真是个好人呐,大小姐真是有眼光。”
虽然陆长风只来过城主府两次,但通过上次的事情,城主府上下均知道了这个不起眼的少年就是大小姐的意中人。而陆长风和蔼可亲又爱搞怪的性子,得到了这些下人们的一致好评,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他就是未来的姑爷,连七十多岁的老曲头也这么认为。
老陈为难地道:“可是老爷那边……”
陆长风道:“我去说,城主人呢?”
“老爷正和大小姐在正厅。”
陆长风正要去正厅,红儿突然拉住他道:“陆公子,我也不想走。求你帮帮我,让小姐别赶我走。”
看着少女天真无邪的泪眼,陆长风心下感叹,很忠心的小丫头,就是有时候呆了点。陆长风点点头,拉起红儿道:“走吧,我去跟她说。”
城主府正厅。
花青正襟危坐,正愁眉不展。他接手城主府三十年了,自十七年前他爹闭关失败归天后,花青勤勤恳恳为花家的一切操持着。平心而论,他是个好人,但不是一个合格的城主,太过心慈手软了,政治手腕跟王夫人比起来差太多了。所以这些年来,不断有花家的附属家族投入王家和孙家怀抱,到如今,花家快要成为孤家寡人了。
更离谱的是,上次被陆长风分了一回瓜子花生后,花青立志要做那九成的人,居然异想天开,想要老百姓出头,不顾帝国利益,私自下令给辖地减少赋税,并且减少了兵役和徭役。此举引起了帝国的不满,导致如今的花家也失去了最重要的支持。现在帝国对于海滨城的局势采取的态度是作壁上观,默认王家的夺权行为,只要王家之后向皇室效忠就行。
但这也不能完全怪花青,毕竟他的妻子死的早,女儿要他管,城中大事也要他管,家里的其他事情也时不时要管一下,而且他还要兼顾修炼。一个人的时间和精力有限,不可能做好所有的事情。不管怎么说,就修炼这一项来说,花青让海滨一带的所有人都难以望其项背。
十八岁武宗,二十三岁武王,三十三岁进入武皇境,四十二岁达到武皇境七重,离武道尽头差得不远了。虽说王振和孙家那老东西高了一级,可他们都七老八十了,真动起手来,他们未必讨得了好。正是因为花青的修为镇得住另外两家,花家这些年才能衰而不倒。
可现在,花家最后的一道屏障也不管用了。武皇境九重对武皇境七重,两重境界的压制已经不是年龄可以弥补的了,而是天差地别。
花青反思这些年的种种,不由得陷入深深自责。祖宗交给他的基业,到这步已经走到了尽头。其实吧,这种几百年的大家族,在其发展过程中,早就累积了不少问题,以前只是由于种种原因没有显露出来而已,却好巧不巧地在花青手上爆发了而已。
如今花青放不下的只有花初见,这是他唯一的女儿,才十九岁而已。在得知花初见看上陆长风之后,花青并没有阻拦,只是让人去查了下陆长风底细,以便了解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免得女儿所托非人。
今日下午接到王家来信后,花青第一时间是想到女儿。于是花初见回家后,花青就让想将她送走,她如果想跟陆长风一起走也行,但花初见巾帼不让须眉,选择和父亲一道,为花家战至最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父女俩在正厅争执不下的时候,陆长风正好带着红儿进来了。
陆长风拱手道:“城主,小子不请自来,请恕罪!”
花青微微一笑,说道:“大难将至,贤侄竟然还能奋不顾身前来,着实难能可贵,快请坐!”
花初见拉住陆长风的手,幽幽地道:“你都知道了?”
陆长风点点头:“不错,我就是为此事而来!”
“对不起,我只怕要食言了,不能助你报仇,也不能陪你去寻师姐了!这次,我们恐怕……我希望你能赶快离开这里。”花初见红了眼眶。
眼前的丽人身着粉红长裙,长发及腰,高挑的身形略显单薄,俏脸上饱含歉意,美目中噙满泪水,楚楚动人。
陆长风反握住花初见颤抖的素手,坚定地道:“我知道,所以我来陪你了!而且我坚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