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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风隔出来的后室,太子安置在后方的软榻之上,太医在诊治,太子妃随从。

皇帝已经坐回主位,但他紧绷而扭曲的面容,透露出了他此刻内心的不安宁。

“严家?”他看着陆阶,“严颂?”

“严家罪状累累,作恶甚多,下方递上来的弹劾折子何止成百上千,皇上英明,自然知道严家继续把持朝堂,终究是危害。

“他们也知自己朝不保夕,怎会甘心攥在手上几十年的富贵荣??两相权衡之下,铤而走险并不奇怪。”

陆阶随手把御史们手上带来的弹劾折子摆在面前:“这仅仅只是臣在入宫之前所拿到的一部分,仅这一部分也都是事实。

“严家如此猖狂,走上谋反弑君之路,不像是偶然,反应该是必然!”

御史们随后将携来的部分证据也递上。

皇帝看着铺满了的桌子,瞪红了双眼:“严颂在朕身边多年,或许贪赃枉法,但朕交予他的事情,没有办不好的,根本就办不成的!

“他对朕是忠诚的!

“哪怕敛财猖狂,他们也绝不敢谋反!”

陆阶听着他激烈的陈词,又看着他紧紧扣住扶手的双手,用眼神阻止了将要说话的程文惠等,再把目光投向了皇帝那发白的指节。

无数的事实摆在眼前,与其说皇帝被严家所蒙蔽,倒不如一向自负的他不愿面对被严家背叛,被极其有信心牢牢拿捏住的人反水。

他承受不住自己的失败!

严家早就足够死上十次,可皇帝依然认为自己玩弄权术游刃有余,他想做给严家看,让他们知道自己既可以一句话让严家升天,也可以一句话让他们坠入地狱。

他也想做给朝臣看,就连一手遮天把持朝堂、有着无数党羽拥趸的严颂,依然只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他进可以杀他的儿子,退也可以继续拿捏他为自己办事。

无论哪一条举措,最终目的都不是为了彰显仁慈,而是想展现他帝王的手段和睿智!

他杀了严述,就该立刻惩办严家,却还要留着严家为自己卖力;他顾忌着胡玉成会力挺严家,却又不去想办法震慎胡玉成,而是不断的在严家身上釜底抽薪。

如今严家掀桌造反,固然是乱臣贼子,可若不是他自信满满一手造就,严家如何会有机会成事?

于是宁愿坚称被他纵容的严家有着绝对忠诚!

他不敢承认严家反!

承认了就等于承认自己的过错!

承认自己失败!

这个时候就没必要再劝说一个字!

陆阶,贺平,李泉都是深谙皇帝心思之人,只有程文惠他们这些耿直认死理的言官们不知道。

“你们为什么不说话!”

皇帝掀了炕几,眼底已经血红。强大的怒意汹涌而来,推动着旧疾复发。

可还是没有人说话。

从前那个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把他护在身后的李泉,此时哀然但沉默的望着他。

那个在许多年前,冒死从火海里把他救出生天,几十年来无数次替他赴汤蹈火的贺平,也正紧抿着双唇,没有丝毫回应的意味。

而这个最初凭借一首绝妙的青词入了他帝王之眼,后来又在无数危难时刻给他出谋划策的陆阶,此时眼中流露出来的漠然,竟然与那日目睹严树被拖出去杖必时一模一样!

皇帝从来没有感觉到“孤家寡人”四个字在眼前呈现的如此清晰。

他佝偻身子捂住胸口,再次把涌上喉头的腥甜压下去:“我知道了。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昏君。”

“皇上,”陆阶行了一个端正恭谨的礼,“太子殿下是皇上亲骨肉,时年二十六岁,入住东宫已有八年,臣至今不知,太子在任期间有哪些建树?”

皇帝那口血蓦地又要往上涌。

这个才思敏捷的陆阶,不直接回复有没有认定他是昏君,也不直接说皇帝交给了他多少差事,却问他有什么建树?

太子是储君,是继位的新皇。

太子的能力也决定着下一朝江山社稷的稳定,黎明百姓的安定,成为储君之后,严格给予栽培是皇帝的职责。

他有什么建树,有没有过建树,取决于皇帝有没有给予他机会。

八年来住在眼皮底下,却被手下宠臣肆无忌惮地克扣年例,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很显然更不可能会放弃给他去办差。

皇帝脸色灰败。

好像直到这一刻才对自己重新有了认知。

“就算严颂想反,他当了多年内阁首辅,你们如何会觉得凭他一个文官可以坐稳这个皇位?”

他把头抬起来,重新看着面前这几个心腹。“沈博不是掌着兵权吗?难道他会允许严家作乱?”

“皇上,”陆阶道,“十多天前您已经下旨卸了沈博的兵权。只要他双脚踏入京城,就没办法带兵营救您了。”

皇帝面肌抽搐。

他好像也直到这一刻才想起来,为了让沈家和严家两派达成平衡,继续互斗,而自己从中坐受渔翁之利,已经在沈博出京之后下了一纸调令。

那个士子出身,当初接到任命即抛下妻儿奔赴西北,一去十多年,硬是凭着一股文士的倔强,最终带着满身伤痕凯旋复命的沈博,也被自己削弱了羽翼。

“皇城卫戌军呢?”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他们是朕的亲兵!他们绝不敢反叛!就算他们有此心,天下宗室也不容其反!”

“可是皇上,”陆阶劝道,“朝廷为了遏制宗室势力,皇室旁支早就沦为朝廷的负赘,真有人反,他们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皇帝顿时想到了过去多年被严加克扣走的宗室年例,——是啊,连自己名正言顺的嚼用都保不住,他们哪里还有余力思考这些?

再说他们还是旁支!

离宫廷已经很远了!

——不对!

除了旁支,他还有一个皇子!

远在湖北的宁王!

他立刻道:“你们当宁王是死的吗?有宁王在,皇位怎么可能落到旁人手上?!”

可是面前三个人都在静静的看着他,直到最后也还是陆阶幽幽叹了口气。

皇帝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皇上,”陆阶目光比这宫廷还深,“严家和宁王都是这么想的。”

皇帝胸中那口血,终于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