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当一片雪花开始掉落的时候,雪崩也就不可避免。
纵然执法队以铁血手腕,暂时阻止了阵中的混乱。
但在生死与恐惧面前,人心总是向背的。
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支精锐部队,惧怕的从来不是血战与苦战,真正的精锐,也不会害怕失败。
但他们无法面对不可战胜的力量。
这就好像人与神之间的巨大差别。
世界上,敢于弑神者,终究是少数。
精锐,也是由血肉之躯的人组成的。
当梁军的加量炸药包落地时,就注定了血肉之躯的人力,无法再应对这种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打击。
人总是会绝望的。
魏军阵中的了望塔上,安仁修,苏宁,姜云梦三人静静的眺望着这场注定不可能胜的战局。
姜云梦小脸紧绷着,脸上两滴泪痕早已晶莹剔透。
安仁修紧紧抿着唇,心中逐渐生出绝望之色。
苏宁目眦欲裂,恨不能提刀上阵,亲自冲锋。
可惜,他们不能上阵,甚至不能靠近潼关。
因为,会死。
他们暂时还不能死,他们活着的用处,暂时要比死了强。
姜云梦一声不吭,泪水直流。
她很想就此转身离去,或是央求安仁修退兵,但她不能。
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子民前赴后继的去送死。
三人就这么静静的看着,看着那他们引以为傲的钢铁战车,被梁军的火药一辆辆损毁。
就这么看着无数的将士化作一堆碎肉。
陡然间,他们听见了前线之上传来了一阵惊呼声。
那是执法队,再也没办法压制慌乱的人群,让已经被吓破了胆子的魏军士卒,逃回了阵中。
不知为何,三人看见战场上生了骚乱,心中反而狠狠的松了一口气。
他们有些庆幸,因为这给了他们退兵的理由。
若是魏军一直不溃败,不生骚乱,他们便只能硬起心肠,送更多的人去死。
而现在,他们便有了退军的理由。
终于,战场上的骚乱波及的范围越来越广,越来越多的魏军士卒转身就逃。
更多的人,突破了执法队的封锁,更有执法队的将士,死在了逃窜的袍泽手下。
“鸣金,收兵!”
看着这一幕,安仁修再也没有了不退兵的理由。
他干涩沙哑的声音传进了另外两人的耳朵里,两人都能从他的语气之中听出一些如释重负的感觉。
“叮叮叮~”
清脆的钲鸣声响彻夜空,让敌我双方的将士都是一愣。
同一时间,天边也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城楼上,程名振愣神一瞬,脸上顿时浮现一抹狞笑。
“魏军退兵了,传我将令,立刻掘开渭河之水,倒灌城外沟渠,让魏军将一应攻城器械尽数留下!”
程名振早有准备,一声令下之后,令旗便从高处的墙垛之上一路挥动,一直传到了城外守在渭水畔,等候引水的将士眼中。
撅水堵路,本身也是梁军的计划之一。
“叮叮叮~”
急促的钲鸣声还在继续,城下的魏军将士们茫然的停下了动作。
许多慌乱逃窜,已经失去理智的魏军士卒也顿住了脚步。
这一刻,他们反而不知道该往哪里逃了。
“退兵!”
直到,前线的底层军官口中大吼出退兵二字,那些四处逃窜的魏军士卒,才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转身回归了建制小队之中。
城墙与敌军战车交汇处,数十辆还未遭受损毁的战车缓缓垂落。
躲在战车里的将士第一时间掉转了方向,拨动车内绞盘,准备将这些大型的攻城器械都带回去。
但他们的打算,注定要落空了。
一道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潼关内外,紧接着,被无数火把与初升的朝阳映照成金色的巨浪瞬间倾泻而下。
好在魏军将士对这一幕也早有准备,许多人第一时间放弃了攻城器械,取出羊皮筏子充气,随后用绳索将羊皮筏子连起来。
眨眼之间,还未被河水填满的沟壑上,便多出数道浮桥。
“兄弟们,杀!”
城楼上的梁军,尽得林时宜将剩勇追穷寇的精髓,投石车上的火药,绑在弩箭上的震天雷,以及弓箭手手中的弓箭如雨点一般倾泻而下。
阵阵惨叫声中,梁军将士杀红了眼。
“大将军,末将请命,领兵出城追击敌军!”
浑身浴血的陈琮在程名振眼前冒头,脸上杀意升腾,一双眸子猩红。
“不许!”
程名振的答案简洁,只有两个字,那就是不许。
魏军逐渐跑远,当梁军的远程武器对魏军能造成的损伤越来越小时,越来越多的将领,也找到了程名振请命。
但程名振的回答,永远只有两个字,那就是不许。
没有原因,没有解释,军令如山,便是如此。
城楼上,林时眺望远方红彤彤的朝阳。
潼关城外,尸体横陈,流淌的鲜血将地面染成了红色,让大地比天上的太阳更红。
城外的沟壑,已经被浑浊的河水填满。
鲜血汇聚成溪流,缓缓融会进河水之中,将河面晕染成了一种鲜艳的大红色。
河中还有尸体漂浮。
当真是好一副人间炼狱的景象。
“大帅,为何不出城追击?”
付瞿凑在一脸感概之色的林时身旁,眼中不解之色极浓。
在他的印象中,大帅嘴里,就从来没有穷寇莫追这回事,怎么这一次,反倒不出城痛打落水狗?
林时收回目光,与一脸疑惑之色的付瞿对视。
恰逢此时,一众将领也联袂而来。
“大帅,魏军退兵了!”
程名振老远远的便对着林时大喊出声。
这一夜激战,让他的精神状态紧绷到了极点。
即便此刻敌人已经退兵,他仍是一脸杀意。
放眼望去,所有将士,亦是浑身浴血。
林时打量的目光在众将身上扫过,唇角勾起一抹笑容。
他并未与将领们搭话,而是招手唤来在人群之中不太起眼的李忠。
众将一愣,下意识的看向面无表情的李忠。
“传讯吧,让魏军看看,我大梁的骑兵,是个什么样子!”
林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交代李忠一句。
李忠会意,放出了传讯的信鸽。
众将面面相觑,不太明白林时的用意。
林时早在魏国大军还未抵达之时,便早早的将刘远山与姜望麾下的骑兵放出城去,这是他们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可林时将大梁的骑兵放出城去的用意,他们却是谁也不清楚。
他们只知道,大军在城外某处埋伏,似乎是要伏击魏国的大军。
但具体如何,林时从未与他们说过。
“大帅,魏军虽然已经损兵折将,可主力未乱,依旧有着十几万大军,而刘将军麾下只有两万人,咱们不用派大军出城接应吗?”
“是啊大帅,我军若是出城,与刘将军前后夹击吗,能造成的战果,应该也比刘将军独自一人要更加有用吧?”
“大帅,末将请战!”
诸将议论纷纷,请战之声四起。
林时勾唇一笑,慢条斯理的开口道:“我可从来没说过,刘远山麾下的骑兵,是用来伏击城外大军的。”
众将一愣,神色满是茫然与不解。
程名振眉头紧皱:“不是用来伏击城外大军,那是用来伏击谁?”
“哈哈哈哈......”
林时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极为畅快。
诸将不明所以,几次三番追问,但林时只是大笑,并未多言。
同一时间,一只信鸽也飞出了潼关城,却不是飞向众人预想之中的渭水原,而是调转了方向,直奔潼关西南的武关飞去。
武关,是关中四关之一,也是当初段从入关之地。
但所有人都忽略了,武关还是关中去往豫州之地的重要交通要道。
出了武关,转到西南,走长水县,顺着洛河一路前进,便可抵达魏国的心脏,神都洛城。
而洛城之名,正是因这条洛河之水而得名。
一场举世无双的潼关之战,将魏,梁,齐三国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潼关之前。
却无人注意到,一支两万人的骑兵,从渭水原翻山越岭,屯驻到了终南山下的洛水之畔。
这支骑兵,消失得太久了,以至于所有人都忘记了大梁还有这么一支骑兵。
所以,当信鸽萦绕在洛水畔,带来只写着进攻两个字的纸条之时,这支已经被魏齐两国遗忘的骑兵,便在一瞬间爆发出了惊人的速度。
两万大军,顺着洛水畔绿树成荫的官道,一路长途奔袭,仅用了三日时间,便奔袭到了距离武关足有六百里之遥的长水县外。
而长水县之中的团练将士,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长水县的城墙便天塌地陷。
两万骑兵将长水县洗劫一空之后,并未在县城多留,而是继续顺着洛水,直奔魏国心脏所在的那一处号称天下第一城的神都洛城而去。
而长水县,距离神都,仅有半日路程。
而这一日,潼关城外的魏军大营里,还在商议大军撤退之时,要怎么应对埋伏在大营附近,却又无法知悉位置的梁军轻骑。
为此,三人还爆发了一系列的争吵。
姜云梦的意思是,要将各国仆从军留下来断后,以此来保护大魏的精锐士卒能够安全撤回国内,最大限度的保存大魏的实力。
但这个提议遭到了安仁修与苏宁的激烈反对。
两人反对的原因,也很充分,那便是大魏现在已经失去了雍州,不能再失去这些藩属国的心。
若是将各国仆从军留下来断后,消息传回各国国中之后,各国必反。
就算不反,他们对于大魏也绝不会再有以前恭敬,甚至有可能直接投入大梁的怀抱。
大魏现在已经够惨了,若是再失去四海诸国的支持,他们很难想象,大魏还能够撑多久。
三人的争吵,持续了一整天。
最终的结果,便是三人不欢而散。
而各级将领,在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心便自然而然的偏向了姜云梦一边。
在他们看来,诸国仆从军,本身就是一种消耗品。
此时不拿来消耗,更待何时?
以林原,余凌为首的一众老将找到了姜云梦,自愿跟随姜云梦撤回神都。
安仁修与苏宁无奈,只能多次出面安抚诸国仆从军。
但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们再如何反对,也没办法与几万袍泽的心意抗衡,最终,还是诸国仆从军,接下了断后这个任务,开始朝神都方向有序撤离。
同一时间,城外魏军撤兵的消息,也传到了林时耳朵里。
此时的林时,正在城楼上享受着日光浴和美人的贴心服务。
他慵懒的靠在陆清浑圆修长的大腿上,陆清贴心的将一粒粒昨日姬玲珑才派快马送来的葡萄剥皮之后放进林时的嘴里。
听见刘昱报上魏军撤军的消息,林时脸上的慵懒之色也没有什么变化。
魏军退兵,不过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从魏军将耗费重金打造的钢铁堡垒尽数留在潼关城外的时候,魏军便已经失去了最后的胜算。
没有攻城器械,他们拿头继续攻城。
所以,退兵是应有之事。
尽管只是三日时间,魏军大部队便开始撤离,这个速度多少有些超乎林时的预料,但他依旧丝毫不慌。
相比出城追击魏军这种事情,还是静待大梁骑兵的战果更加重要。
毕竟,依照魏国的人口基数,哪怕损失了一些军队,也能够在短时间内重新组建起一支大军。
可若是积攒百年的财富被洗劫一空,那就是真正的元气大伤了。
“我知道了,下去吧,让城外斥候继续观察着魏军的动向!”
听完刘昱的禀报,林时朝他摆摆手,便张开嘴巴等待投喂。
刘昱拱手领命,转身离去。
只是刘昱刚走,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李晟与程名振便又领着一大帮子将领爬上了城墙。
“大帅,大帅!”
李晟跌跌撞撞冲到林时身旁,咧着大嘴笑道:“大帅,兄弟们都在等着您喝庆功酒呢。”
浓烈的酒气熏得林时眉头紧皱,一脸嫌弃的将他的脸退到一边,没好气道:“我不是说了,庆功宴的一切都由顾知洲筹办,我不出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