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受没有坐下。
他抬手止住就要起身行礼的阿桂,冷冷道:“水妈妈除了蓄养乐伎,不会还有采生折割的勾当吧?”
嫩才慵懒地笑笑:“这儿不是江苏,民女要真犯了王法,自然有堂官衙役上门。哦,民女倒是忘了刑部的小阿大人,就坐在这儿呢。可是小阿大人,似乎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她亲自斟了茶,端起茶盏,款移莲步行至陈大受面前,微微屈膝,将茶盏举起:“从前在江南,民女这一盏清茶,便要一百两银,陈大人两袖清风,民女何等感佩,自然是分文不取。请陈大人喝茶。”
正喝茶掩饰尴尬的阿桂差点把茶喷出来。
陈大受冷笑一声:“在您那儿打茶围、买小妾的,又何止是为了美色风雅?您能给的,便是拿千两万两白银去换,也不算不值。只是本官不知,水妈妈怎么舍下江南的生意,反而在京城彻夜欢宴,大把撒钱,还弄出瓶女来引人注目?”
嫩才娇媚一笑:“陈大人跟民女装糊涂呢,您得了您想得的,那民女不换个地方避避风头,难道等着尴尬人上门吗?”
陈大受道:“果然,是你给的消息。”又反问:“既然如此,京城不正是尴尬所在吗?”
嫩才道:“躲在僻静处好找,躲在喧闹处才难寻。民女虽是个下九流的虔婆,在江南和京城的达官贵人间也算小有名气吧。京城是天子脚下,要是因为有人略略露富就引来灾祸,岂不是令人多思不安?”
陈大受又是一声冷笑,这才坐下来,接过茶盏。
阿桂见两人打了一回哑谜,倒是有了些猜测,但还是缄口不言。
嫩才坐了回去,对对两人道:“民女知道两位大人满腹疑惑。佛家讲缘法,既然来到这处庵堂,就是有缘人。请二位大人听民女说一些往事,也许可以解惑。”
她喝了口茶,眼神渺远,陷入回忆。
“该从何时开始呢……也许,是雍正六年。”
“雍正六年,当年景仁宫和三阿哥的党羽还没有倒台。民女那时藉藉无名,不值一提。值得说的,是景仁宫的侄女,纳尔布家的大格格,后来的青福晋、娴妃娘娘。”
她语带讥诮:“大格格当年参加三阿哥选秀时,有家看事的人家姓陆,声名在外,纳尔布便请他们来为女儿作法,好让女儿入选,后来的事情,听说已经都翻出来了,你们两位一直在京为官,应该也有所耳闻吧。”
两人点头不语。
嫩才接着道:“那么民女就说些,其中不为人知的细枝末节吧。那时候景仁宫和三阿哥已经露了败相,更不能多个母家亲戚打死人的案子,可巧当时纳尔布有一门人,算是有些才能,所以纳尔布就让他平息此事。”
阿桂吞了口唾沫。
嫩才道:“民女和那名门人见面,是在景仁宫之侄为了收拢官员人心所办的宴会上,不过他不是参加宴会的人,而民女,一开始也不算陪客人取乐的家伎。
在那之前,大格格的贴身丫鬟是个性子莽撞的,乌拉那拉氏本来是想要让那丫鬟配个小厮,让民女代替她,不过大格格说,她视那丫鬟如家人一般,不想与她分开。”
陈大受出言提醒:“水妈妈慎言,你说的可是如今宫里的娘娘。”
嫩才毫无惶恐,笑道:“这故事里也没这位娘娘什么事,就不说她了。总之这事没成,民女那时候还没破相,不是民女自夸,也算有几分姿色,乌拉那拉氏的人便想着,让民女去暗香园,将民女培养成陪客的伎子。”
阿桂失声道:“这不是逼良为娼么!”
嫩才道:“是啊,这就是逼良为娼。民女自是不愿,却没跑成,半路给人抓回来了。这在他们看来就是背主不忠,自然有家法惩处。于是他们对民女,施了猫刑。”
“所谓猫刑,就是把人和猫一同放在麻袋之中,然后扎紧袋口,用鞭子抽这袋子。那猫儿吃痛,便会乱窜抓挠,受刑的人会被发狂的猫儿抓得一星儿好肉都没了,才算完。”
陈大受捏紧了茶盏,阿桂也表情沉重。
嫩才笑了笑:“不过民女算是个有运道的,才挨了两下,就被救出来了。把民女放出来的,就是那个门人。民女听见他说,他答应了。不过他答应的事情,民女也是几年后才打听到。”
她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可能,他当时误把民女当成他的女儿了吧。”
“民女自此死了心,入了风月之地。好在民女虽然破相,贴上花钿,还能遮挡一二。而且,民女还有些旁门左道,不过两位是正人君子,民女就不说出来污了两位的耳朵了。”
陈大受叹了口气,道:“用旁门左道的是乌拉那拉氏,并不是你。”
阿桂也道:“正是如此。”
嫩才作出惊诧神色:“民女倒是没想到陈大人还有这般体贴的时候。”
她调侃一句,接着道:“不久,景仁宫倒台,她侄子因是三阿哥一党而入狱。而大格格,成了宝亲王的侧福晋。当时的乌拉那拉氏,虽然有树倒猢狲散之相,不过借着青福晋的东风,还有两分体面。这时候,从前笼络人心的欢宴,就成为赖以谋生的手段。
乌拉那拉氏借着这种法子牵线搭桥,做了一阵子掮客,民女也是在那时,成为了欢宴的主心骨,帮着他们调教人。当然了,像民女和其他类似的女子,做这种事情多了,难免有身子。所以民女还兼着帮人打胎的差事,外边那些小儿石像,都是死在民女的手下,一个个怨气重得很,您二位没见那些猫儿,都不敢靠近么。”
阿桂感到后背一凉,陈大受道:“水妈妈,子不语怪力乱神。”
嫩才道:“陈大人不信么?那么民女再说说瓶女的来历吧。当年大格格虽入了宝亲王府,却不太靠得上,乌拉那拉氏只能靠着这法子度日,这内囊尽上来,连平头正脸些的丫鬟都快买不起了,蓄养教导伎子就更难了,不过是靠着早先买的一批人勉强支应,对那批人自然看得紧。那批人中有一位,有了身子后便犯了糊涂,来求民女,宁可被赶出去,也要生下孩子。民女那时也是一时心软,便借故把她弄到庄子上。可是,此事没有遮住。”
“当时乌拉那拉氏那些人大发雷霆,说一定要重惩,以儆效尤。最后,那名女子怀着八个月的身孕,被拖到暗香园,用布条勒着肚子,生生把孩子勒了出来。那女子没几个时辰就流血而亡,孩子虽是活着出来,但筋骨折断,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民女打听到一个秘术,将这孩子放入土中,以养尸之法滋养,才保住了她,但也只是让她当个活死人罢了。如今这孩子只有头在长,身子还是婴儿的样子,民女让她出来见人,既为了贴补,也是因为那种秘术,要这活死人靠近人的阳气,便更能延长寿数。”
阿桂虽然觉得此事难以置信,但先前办了乌拉那拉氏余孽的案子,知道有些事情听着邪性,却不一定是虚言。他一下子站起来,怒道:“禽兽,简直就是禽兽!这样的兽行,就没有官府管管?”
嫩才道:“那批人都是死契,平素又不与外界接触,唯一能知道她们死讯的就是那些宾客,那些人怎么会管?何况乌拉那拉氏家有个宝亲王侧福晋,谁敢触霉头?再说了,不久后,先帝忽然龙驭宾天,当今皇上登基,上边忙乱着,下边的事情也顾不上,当然就遮下来了。”
陈大受和阿桂一时无言。
半晌,阿桂率先打破沉默:“本官想问问,那个门人,你知道他姓甚名谁,是何身份吗?”
嫩才道:“知道。但小阿大人,那个人是帮乌拉那拉氏做过孽,但是民女在乌拉那拉氏,见的妖鬼禽兽多了,他是民女见到的第一个人,所以民女不想多言。其实比起那人,也许您更该问问,民女究竟姓甚名谁?”
阿桂有些意外。
嫩才轻笑一下,看着茶盏中浮起的茶叶:“乌拉那拉氏,没有前朝的重臣,只有后宫的女人。”
阿桂神色震动,深吸一口气后才道:“本官省得了。那你说的那名女子,埋骨何处?只要验出骨盆胸肋有伤,也许还能有机会为她讨取公道。”
嫩才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条递给他:“时隔多年,也许已经难以查明,但民女还是要替枉死者谢过小阿大人。”
阿桂道声惭愧,接过纸条,便向两人告别。
陈大受自方才起便一直在沉思,直到阿桂离开后,才道:“那么后来的故事,就是乌拉那拉氏卷入逆案,而你趁乱带着那批人脱离乌拉那拉氏,逃到江南,因为没有其他谋生手段,便重操旧业,只是这一回,你们搭上了盐商和江南官员。你在乌拉那拉氏的经历,注定你和高立斋不是一路人,所以你才给我线索,引导我查到他和盐商的那些勾当。”
嫩才道:“是。”
陈大受斟酌了一下,才道:“在京城若有麻烦,尽管来找本官。”
嫩才道:“其实,民女入京后,倒是觉得,并不会有人还有余力来找民女的麻烦。陈大人尽可以放心。”
陈大受有些疑惑:“为何如此肯定?”
嫩才道:“民女入京之后,逛了许多首饰衣裳铺子,才知道自从皇上登基后,皇后娘娘便奉行节俭,减用金玉和江南衣料,所以京中贵妇也流行绣工简单、疏落简朴的复古之风,连头面首饰也流行通草绒花和烧蓝饰物,可是,小高大人在两淮却是纸醉金迷,妻妾所佩戴的皆是昂贵的金银点翠首饰,涂抹的香膏胭脂动辄就要名贵药材,您觉得,皇家能忍得有人穿戴日用比他们还好吗?”
陈大受道:“原来是这般以小见大,本官不晓得这些,倒是没想到这层。”
嫩才报以微笑,比了个请的手势。
阿桂回到刑部衙门,当即派人按着地址去搜查是否有尸骨。
手下道这地址是乌拉那拉氏的一处宅院,早就抄没,如果要去搜查,还要递交其他文书。
而且如果是白骨,要验尸,就得用蒸骨红伞法,这法子也颇费时费力,不能马上完成。
阿桂只好先准备相应文书,等文书写完,天色已晚。
他回到家,先去拜见阿玛,吏部左侍郎阿克敦。
阿克敦照例考校学问,阿桂对答几句,又禀道:“阿玛,您从前教导儿子,罪十分,治之五六,已不能堪,而可尽耶?儿子从前不解,如今却也算明白了些。”
阿克敦点头道:“看来你去刑部是对的。棍子教不会你的道理,案子却能教会。”
傍晚,梳着高髻、穿着黑色衣裙的中年女子,挎着竹篮,提着一把纸伞,再次回到奉灵庵。
嫩才抱着三花猫站在三排石像前,瓶女立在她面前。
中年女子正要行礼,嫩才止住她道:“好了老嫚,浙地堕民在四民之下,老鸨虔婆也是下九流,咱们是一路人,就不必多礼了。”
那女子仍是行礼道:“姑奶奶是帮着老嫚到了北地,在一个没人知道堕民的地方活出了人样的恩人,这个礼如何受不得。”
嫩才道:“我就是想着,这江南的才女和京城的王爷能当青梅竹马,那江南的堕民,如何不能当京城的仙师?”
说罢便扶起老嫚,问道:“那件事,办得如何了?”
老嫚道:“姑奶奶容禀。以婴灵注入肉身而重塑五脏六腑,要耗费修为,老嫚之前,帮人处置了一个邪物的残余,那邪物太厉害了,仅仅残余就让老嫚失了一半修为,所以如今……要久一些,原本九个月圆夜就能完成,现下每九个月圆夜只能成一种内脏。姑奶奶请看。”
她掀开篮子上的圆盖,露出里头一颗跳动的心脏。
嫩才满意道:“无妨,我等得起,瓶女还能延命数年,也等得起。婴灵们等得够久,再久些也无妨。”
老嫚拿起心脏,走向瓶女,把心脏从瓶口和头之间的缝隙中塞进去。
彭彭,彭彭,彭彭。
心跳声被花瓶放大,响彻庵堂。
所有猫立刻弓起背,炸起毛,窜到院外,凄厉地叫起来。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猫叫中,瓶口上的人头睁大双眼,原本无神的眼中有了神采。
她开口,仿佛刚会说话的婴儿般叫道:“妈,妈!”
嫩才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声音难掩激动:“好,好!真是一颗七窍玲珑心啊!就叫你,水玲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