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高斌,桂铎盘算起来。
高斌的突然到访,令他猜测贵妃在宫内的地位是否有所动摇,如果有,可能是当年让皇帝不管不顾的庶人乌拉那拉氏造成的吗?
然而,虽然异象中贵妃表现可疑,似乎牵扯到当年之事中,但若是她真的做过什么,高斌对自己,就不会只是言语上旁敲侧击了。
——所以高斌的不安,是从贵妃娘娘而起,却不一定是因为乌拉那拉氏。
也许是他惊弓之鸟了。
他又仔细回忆了一遍在浴佛节当日看到的所有画面。
那些画面几乎全是女儿受苦的场景,本是他避之不及的噩梦,但又似镶嵌在记忆中一般,无法淡忘。
不过如今他倒是感谢这邪祟,让他可以从中找出香云所说,因果变化的线索,防范于未然。
清晨,莱菔打着呵欠,下了门板。
药铺甫一开张,他就看见桂铎站在外面等着。
他有些奇怪,但念着昨晚赏的钱,很是热情地走近,打了招呼。
一走近才发现,桂铎眼中布满血丝,似乎一夜未眠。
他不免关心两句:“先生昨儿没睡好?”
桂铎看来是真的没睡好,反应都有些迟缓,愣了一瞬才道:“哦,没事,没事。”然后忽然问道:“莱菔,你们铺子今年收的玫瑰多吗?”
莱菔有些莫名其妙,想了想道:“嗯……不太多呢,今年倒春寒,玫瑰开得晚,也冻死不少。鲜玫瑰都不多,烘完就更少了。”
桂铎又问:“那到秋天还有玫瑰吗?”
莱菔道:“玫瑰从春末到秋末都有开的,要用的多是春天收了烘干,不过今年这样,估计秋天还得再收吧。您要是想买,何必等到秋天,现在就能买啊?”
桂铎道:“哦,我的病,到秋日冷下来时犯得多,所以先问一句。我去衙门了,你去忙吧。”
莱菔答应了一声回去了。
近晌午时,桂铎先生家的全灶刘大娘挎着一篮粉红饱满的蜜桃从药铺外经过,还分给莱菔和掌柜的一人一个,说端午前后里吃桃子好。
莱菔在衣服上擦了擦,啃了一口,十分甜香,忍不住道:“好甜!今年桃子难得,大娘在哪里买的?”
刘大娘道:“嗨,昌平县的亲戚送的,萝卜啊,要是喜欢再拿一个去,算是慰劳你每日送药辛苦。”
沉心正看着马齐三七时的贡品单子,风儿上了一盘话梅渍的桃片,她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忍不住道:“漠北别的都好,就是没什么鲜果子,就这一口,我都不知道馋多久了。给爷送去没?”
风儿道:“送去了,爷说先放着,他歇了中觉起来再吃。”
沉心应了一声,接着慢慢吃。
身后传来傅恒的声音:“为夫从前还没吃过这话梅渍的,今日一尝果然不错,难怪夫人心心念念啊。”
风儿行了一礼,沉心道:“爷起了。”
傅恒让风儿先出去,坐下揽着沉心,道:“这几日常睡不好,可有时睡下便醒不来,还总是梦魇。不过吃了桃子,心情就好多了。”
沉心道:“是端午地气弛张,还是四月初八那日撞客,祟还没送走?”
傅恒叹口气:“说来也怪,那明明就是黄粱一梦,而且等和敬公主和亲时怎么也得五六年后,为何我越来越觉得,好像并不只是看过,而是记忆中真的有这么一段似的。”
沉心安慰道:“许是爷挂心皇后娘娘与和敬公主之故,又因阿牟其去了,有些忧思伤怀,邪气就趁虚而入了。”
傅恒对沉心说自己幻觉时,是隐去细节,只说过公主远嫁一事,当下道:“也许吧,只是现下咱们还没出孝,便是连额娘都不能去宫里探视。皇后娘娘要是有什么事,也难以知晓啊。”
沉心道:“倒是有件事,刘妈妈回报昨儿高大人去了桂铎大人府上。”
傅恒认真起来:“确定吗?”
沉心道:“刘妈妈是我陪嫁中最老道机敏的,昨日索绰伦府的家眷去帮着裘大人张罗下聘的事情,桂铎大人吃得简单些,就让刘妈妈先走了。刘妈妈谨记嘱托,在胡同口的茶摊坐到日入时分,期间看见有位老爷进了胡同,今儿给了俩桃子,套了药铺那小伙计的话,那孩子说听见桂铎大人喊人家高大人,态度也很恭敬。现下京里,还有几位高大人啊?”
傅恒正沉吟间,一名小厮进来禀道:“爷,桂铎大人投了拜帖。”
傅恒起身道:“你去安排,去净业寺。”
净业寺是雍正年间富察家捐资修缮的寺庙,马齐去世时,也是由净业寺的和尚来诵经。
傅恒只说马齐三七将至,身为子侄,要净业寺安排禅房,为马齐抄经。又嘱咐住持道若有人寺中寻他,只让他进来见面就是。
黄昏时分,桂铎来了。他也不多客套,坐下开门见山道:“庶人乌拉那拉氏在今年暮秋时节极有可能会出冷宫。”
傅恒有些意外。
桂铎知道他会很意外,于是解释道:“现在想想,下官与大人在浴佛节当日遭逢如此异象,也许就昭示着乌拉那拉氏会在今年有什么变动。下官回忆了一下当日看到的那些事情,想起来一件之前没发现的细节。立冬时宫中家宴,六宫嫔妃都包了饺子,而乌拉那拉氏,她说自己不会包饺子,所以拿了一壶玫瑰花瓣酿的醋。
宁古塔土人有制玫瑰糖之俗,但若是酿醋,至少也要一月的功夫,《齐民要术》中记载酿醋法,十石瓮的料,最终得五斗淀而已,花瓣酿造所得更不如米,若以花瓣酿醋,即使只有一壶,恐怕所需花瓣要数十斤之数。玫瑰非上乘药材,不由各地官员上供,御药局采办也是通过京中药商,今年春季寒冷,花期推迟,春日药商所得玫瑰减少,宫中要得这么些玫瑰,恐怕只有秋季一季而已。两相对应,今年暮秋,最有可能。”
傅恒凝重道:“若皇上只是迎回废妃,倒也罢了,怕的是此人真有些妖异,会对宫中的娘娘不利啊。只是您与晚生,还有璎珞姑娘所遇妖异之事,仅有我们自己可见,且皆是怪力乱神之事,又与实情有许多出入,有谁会信?晚生与拙荆如今带孝之身,不能入宫,音讯断绝,更不能提醒皇后娘娘防备于万一。”
桂铎道:“乌拉那拉氏如今能出冷宫,就是说她当年是有冤情的,大人与下官所见异象,虽是仅在小处附会而非真实,但也许也昭示着,她还会借当年之事生出风波,若只沉冤昭雪,自是应当,可是若是她自己,还有那些被除籍的乌拉那拉氏族人借此生出风波,就不可不防了。”
傅恒安慰道:“桂铎大人所见异象中,是慎妃娘娘做局害了皇嗣,又栽赃了乌拉那拉氏,然后被封为常在,可当年事发时,皇后娘娘最先发觉,一开始是皇上交给晚生查的,只是后来兄长说要避嫌,才又移交给慎刑司和刑部,慎刑司与刑部查到乌拉那拉氏,又因纳尔布支持逆党,所以才让她进了冷宫。
当年晚生就觉得案情有疑,去年出了山虎会的事情,北族又进献公主,结合当年疑点,真凶应是北族贡女金氏。何况那时慎妃娘娘已是贵人的位份,后来和安、和宁两位公主也平安,这两处是和异象对不上的。乌拉那拉氏想来不会揪着慎妃娘娘不放,还请您宽心才是。”
其实这话说出来傅恒自己心里都没底,毕竟他也见识过庶人乌拉那拉氏的莫名其妙和纳尔布的疯癫,以及对自己姐姐的恶意。
桂铎叹了口气:“多谢大人宽慰。”
傅恒起身告辞。
桂铎也起身,道:“说来下官家中新雇了全灶,倒是做得好饭食,工钱也要得公道,为人又热心,改日还请大人赏脸,再来寒舍尝尝她的手艺才是。”
傅恒愣了愣,郑重行礼道:“晚生惭愧。”
傅恒回到府中,家中晚饭已毕,沉心让人给他下了面端到房里。只见桌上摆了个豆芽菜、糟瓜茄、黄瓜丝的攒盘,因在孝中,只熬了一碟香菇和酱合的卤子,放了两碟香油陈醋,煮了一碗面。
傅恒风卷残云地吃起来,沉心坐在一边,一手推着摇篮,另一手拿着本书在看。
傅恒吃完,风儿又上了盏茯神枣仁茶,傅恒喝着茶,问沉心道:“夫人看什么书呢?”
沉心道:“戏本子,《钱大尹智宠谢天香》。这会子不让去听戏,看看戏本子解解闷也好。”
傅恒过来推摇篮,一边问:“这戏说的什么?”
沉心笑道:“说是书生柳耆卿流寓开封,恋名妓谢天香,无意进取。同学钱可,时官开封府尹,恐其志堕,设计佯娶天香为妾,以绝其念。三年后柳得状元归,钱大尹以谢归柳,竟成眷属。”
傅恒失笑:“荒唐,朋友一场,若恐柳耆卿志堕,多加劝慰就是,若要人家终成眷属,倒是不想着帮谢天香脱了乐籍,倒是做下这横刀夺爱的事情,日后夫妻、友人之间焉能不起嫌隙?”
沉心把书拿到他面前,指着一句给他看:“‘三年甚事曾占着铺盖,千日何曾靠着枕头?’按关汉卿所言,这钱大尹和谢天香清清白白,钱大尹是要‘剪了你那临路柳,削断她那出墙花’,所以叫做智宠。”
她说着叹了口气:“爷说得对,确实荒唐。设若柳书生竟未能考取功名,那钱、谢二人何去何从?是要假戏真做,还是弃了谢天香?且男子要珍惜时光考取功名,难道女子就白白空耗青春三年?尤其是谢氏在钱家后院三年,所谓瓜田李下,就是一男一女本没有什么,不加避嫌,惹人怀疑,尚且说不清楚,何况过了明路,嫁了三年的小妾?
钱大尹自言不避流言是非,那谢氏又怎能分辩?不过白白枉担虚名罢了。也就是这些穷酸书生,写两句戏词,总要女子受尽重重磨难,层层阻碍,好像是让世道欠了些什么,才换得一个破镜重圆的结局当补偿罢了。”
傅恒道:“这戏已经不错了,好歹这钱大尹也是个官儿,那三年也不能亏待了谢天香。像那出《墙头马上》,李千金堂堂一个千金小姐,先是与裴少俊私奔后不得不在后园隐匿,之后又被休弃,孩子也带不走,回乡后父母都亡故了,那可就太凄惨了。”
沉心奇道:“还以为你不喜欢那些个才子佳人的,还看过这出呐?”
傅恒叹了一声:“还不是皇上从前在潜邸时就喜欢这出,总是点,皇后娘娘当福晋时都不知道听过几回了,回家省亲时说给我。后来皇上登基,这出戏得皇上青眼,更成了京中风尚,达官贵人但凡请了戏班子,谁不点这出?就这出戏我是从小听到大,说实在话,皇后娘娘听得更多,怕不是都听怕了。”
容音她们的确是听怕了——前世时那位高贵妃就是个生旦皆能昆乱不挡的,更不要说升平署那些专门唱戏的了,若是逢年过节,为太后祝寿,更是好戏连台。结果来了这个世界,来来回回就是一出《墙头马上》,真是让人忍不住怨叹那个不可名状之物何以要连戏都不放过。
实在是听得厌烦,璎珞拿出了前世说书的本事,时不时扮一回女先儿,明玉也捡起了二胡,几人自娱自乐,聊以为趣。
不过近来三人可谓是忙得脚不沾地,这种消遣也只好搁置了。
如懿要出冷宫,那就得在她出冷宫前尽量做些安排,减少带来的影响。
要保护好魏嬿婉这个最容易受邪祟针对的“奇迹”,要保护好被灾厄影响过的永璜,还有,当年朱砂案也得结合张念祖的供词翻案,尤其是要证明和如懿有过节的那几位是无辜的。让如懿知道冤有头债有主,虽然不知道效果几何,但是能做到哪一步先做到哪一步吧。
当年皇帝以先帝过世不满一年为由取消选秀,如今三年之期已到,礼部、内务府等已经提前半年安排好今年七月的选秀。
容音便请来皇帝商议,通过选秀为永璜指婚。永璜成婚后,就要开府,开了府不在宫中,气运之子也是鞭长莫及。
皇帝其实倒是不太想选秀——毕竟现在那些旧臣之间势力胶着,他不想再助长哪方势力,但永璜已近束发之年,的确到了定亲的年纪了,他也就允了开选秀的事情,以期为永璜觅得良配。
接着,容音又提到:“如懿妹妹若是出了冷宫,恐怕新入宫的几位妹妹不大识得,是否要臣妾先解释清楚当年误会,以免她们对如懿妹妹有什么不好的猜测。”
皇帝沉默了一阵,道:“这当年的案情,自然是要说清楚的。不过总是金氏可恶,朕也是受她蒙蔽。还有一事,朕想着,玫嫔如今也是一宫主位了,且与慎妃素来不大和睦,还是让慎妃迁到永寿宫做主位,让玫嫔做永和宫的主位吧。”
容音心想这不会是要让阿箬给嬿婉指点一番吧,便说:“但凭皇上安排。臣妾会让内务府好好布置永寿宫。”
接着容音提了宫女出宫的事情。这件事是交给阿箬办的,当年那几位心字辈大宫女,除了惢心已经提前出宫,丽心作为金玉妍宫女,参与了害人勾当被流放翁山,其余人都可以安排出宫了。
容音了解过这个世界的宫规,似乎在妃嫔身边伺候的,出宫与否是可以自主决定的。
那她这边就简单一些,璎珞和明玉表示都愿意留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也就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
其他几位,可心、顺心、环心等都愿意出宫。
三人本来担心叶心会受如懿、海兰针对,也想把叶心放出宫,但叶心说自己有腿疾,出了宫也许境遇更差,也就暂时留下来了。
皇帝看了呈上来的文书,满意道:“好啊,慎妃这事办得不错,她也算是进益了。”
容音道:“慎妃妹妹也是皇上亲自选上来的,家人也沐浴皇上恩泽,自然感念。”
皇帝便说:“朕今晚去看看慎妃。”
阿箬那日心有猜测,虽觉得这怪力乱神之事匪夷所思,只有疯子会当真,但又禁不住越想越真切,今晚皇上难得翻了自己的牌子,她便抓住机会,也不提自己怀疑,只东拉西扯,说起《警世姻缘传》中狄希陈明明被其妻薛素姐折磨得苦不堪言,却因累世宿怨,今生注定与她做夫妻,不得解脱;又说这薛素姐乃狐狸精转世,除了宿怨,奉命报仇,也有自己施了妖法换心使狄希陈难于解脱之故。
皇帝果然悚然一惊,狐疑不定地看着她,好半天才道:“这狄希陈前世射杀狐精,自然是欠了薛素姐一笔业债,但诵经万遍后便消了罪孽,阎王爷也判了薛素姐不得再对狄希陈生怨,可是,朕想起安波大师为朕解过一个‘懿’字,大师说过,有的人,就是总恨不得别人欠她两分的,碰上这种人,就是本不欠什么,也白白背了业债,不得解脱,也不知阎王爷该怎么判。”
阿箬这下确定了八分,便道:“乌拉那拉氏,是骗人借印子钱的人家,又迷信怪力乱神,只怕钱债能利滚利,业债也能啊。皇上,您可不能和臣妾的阿玛一般,落入他们的圈套啊。”
皇帝叹道:“朕何尝不曾……嘶!”他的头又开始剧痛,只得摩挲着念珠暗自念经,缓了一阵才继续道:“皇后是不信这个的。延禧宫已经搜过几回,几乎是掘地三尺,是真的搜不出什么。你在她身边伺候时,只怕也不曾见她用什么咒魇法子吧,连一点痕迹都无,又如何破解?”
阿箬道:“臣妾倒是有个想头,既然安波大师都这么说了,想必关窍就在其中。臣妾年少时在她身边伺候,深知她是个什么性子。
她想要什么,自己不开口,就等着旁人三请四让地求着她要,倘若受了什么委屈,只是不说,要旁人自己明白,好像这样,她就能维护高人一等的姿态。臣妾也是因她这个性子,不得已牙尖嘴利一些,否则早给人欺负去,还不是带累了臣妾吗?
所以臣妾想着,她要站在高高在上的境地,把所有人踩着,那咱们不能如她的意,得先把她从自以为的高处拉下来。”
皇帝眯起眼:“慎妃的意思是……”
阿箬笑了笑:“她从前总是念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自以为就是她一心一意的明证。岂不知李千金在戏里可是让人戳着脊梁骨说她男游九郡,女嫁三夫,就是后来裴少俊全家求她回家,也是指明了虽有婚约在前,可李千金自己私奔,又不说其父之名,才生误会,这就是说始终是李千金有错在先。既是李千金有错,便不能再揪着裴少俊休弃一事不放,最后也不过是悲叹‘怎将我墙头马上,偏输却沽酒当垆’。”
她此时已经脱了外衣,只穿着赤色肚兜,湖绿色绸裤,外罩一件淡青色的纱衣,却是从龙床下来,郑重跪下:“皇上与娴妃娘娘情笃,自然不忍,如今皇后娘娘有孕,贵妃娘娘抱恙,臣妾是妃位,愿代皇上行万难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