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恩港的夜色,瞬间被浓稠的铅水浸染,压得空气都喘不过气来。天空没有星辰,唯有焦黑如炭的云层死死悬在上空,像是某种即将塌陷的天顶;港口废墟间的火光,在狂风中颤抖如风中残烛,映不出希望,只徒添惊惧。
猎钟的通讯器“啪”地一声关闭,冷冷的系统语音在耳中回荡:“雷恩港清扫任务,目标编号1173确认完成。”
可就在那一刻,他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一个无法忽视的异动——
柳焱的手指,动了。
仅仅是拇指指腹那一点微颤,在风沙与血迹中几乎难以察觉,仿佛是某种肌肉残留的神经反应。
但猎钟不是普通人。他曾在战场上靠细微脚印分辨敌军动向,在情报分析中透过语气辨明真假。
那是——意识。
“……不可能。”他喃喃低语,脚下却不自觉向前逼近,目光死死盯住那个他亲手确认过心跳消失、瞳孔扩张、瞳膜破裂的战友尸体。
然而这具“尸体”,此刻正如被无形丝线牵引般,慢慢动了起来。手臂像是被深渊中涌出的触须拉动,先是一寸,然后两寸。
肩膀隆起,肌肉在裂开的战斗服下微微震动,皮肤表面出现了奇异的黑色花纹,那不是血管——那是“瘴气烙痕”,如根系般扩散于皮肤之下,像某种来自冥界的脉络,正将他的身体转化为“非人之物”。
“柳焱……”猎钟低声叫着那个名字,声音却不自觉颤抖。
那不是恐惧,而是战栗——源于某种本能的、对“神迹”一般存在的敬畏。
远处,雷恩港城区被毁灭的焦黑轮廓间,无数弥散不去的瘴气如溶解的魂魄,悄然向这边汇聚。它们并不如常规雾气那样随风飘荡,而是像跪伏臣服的朝圣者,一缕缕、一道道,顺着大地表面游走而来,悄然穿越弹坑、瓦砾与残躯,最终围拢于柳焱倒下的那块地表。
他终于意识到,这片焦土之上,埋葬着的不仅是同袍的尸体,更是无数未被允诺的归乡者、无数未被承认的牺牲者。他们的死亡,从未被哀悼;他们的名字,从未刻进纪念碑;他们的灵魂——也从未得到安息。
如今,他们聚集于此,只因一人尚存执念。
而那个人,正是柳焱。
他不仅是死者,更是“国之殒魂”的共鸣核心。
瘴气缠绕在他周身,如漩涡般旋转。风骤然止息,大地仿佛屏住了呼吸。
在这片死寂中,柳焱的胸膛猛然鼓起,如同憋足长久的怒火终得一口逆流生息。他的血管,开始蠕动,其中流淌的不是红色血液,而是——黑金色的神秘液体。
这种颜色非自然物质所能呈现,它是战火之中冤死者的执念之液,是雷恩港血泊之下“信仰崩塌”的结晶。
他的指尖开始用力握拳,“咔咔”作响的骨节,犹如钟楼上催命的战鼓。他的脊柱、肩胛骨、髋骨、膝盖……每一节骨骼在瘴气渗透下微微变形,却未崩坏,反而向某种“超人类结构”迈进。
皮肤表层浮现一层犹如黑金甲胄的质地,像是从灵魂里铸成,纹路宛如战阵方格,将生前的军魂转化为死后的战体。
与此同时,雷恩港上空骤然狂风大作。
“嗡!!——”
一道宛如号角的低频震荡从柳焱胸膛深处炸开,席卷四方。那不是心跳,而是“亡者觉醒”的共鸣回响,令整个雷恩港瞬间陷入极致静默。
哪怕远在数公里之外的“白鸥号”上,梵喀·拉特的瞳孔也猛然一缩。他身上的黄焰随之震颤,一种从未有过的战栗,沿着他脊椎一节一节爬升,仿佛他不是召唤者,而成了被凝视之人。
“这是……违逆自然律的觉醒。”他颤声道,“这不是我唤醒的死灵……是他自己,从死亡里挣脱出来了。”
作为祭司,他熟知各种死灵复苏、降神请魂之术,但眼前这一幕——
“怨魂自愿成契,瘴气以之为锚,自行转化为战灵核心……”
这是数千年前,暹罗古典神录中才记载的“亡战之躯”。一种真正的“尸王前兆”。
“你……是为信仰而死,又为信仰而活。”梵喀·拉特喉头哽住,嘴角微微发颤:“太完美了……我的‘祭品’,已经无需导引。”
他不再召唤低阶尸兵,不再操控亡灵军团。他已明白——眼前这具复苏之躯,便是一座移动的“瘴气祭坛”。
此刻,柳焱已缓缓起身。
他的双瞳彻底转化为“战痕瞳”,瞳孔中心浮现出放射状的裂痕状光纹,犹如某种无形战印;而他的双肩上,那枚生前的军勋章,在血迹与焦土中,仍反射出如火焰般的微光。
猎钟的手微微颤抖,他明明已拔出武器,却不知该指向哪里。
因为他眼前的柳焱,既非敌人,也非亡者,而是某种不可命名的“怪物”。
“你杀了我。”柳焱开口,声音如同压裂岩石般沉重,带着铁与火的质感,“没错,那是职责。”
“但你终究……不敢杀那个国家的真敌。”
这一刻,天地都寂静无声。
柳焱踏出一步,脚下瓦砾震荡,发出地动山摇般的巨响。他身后,瘴气形成的“军魂战影”如战神附体,高达五丈,铠甲森冷,持刃立于身后,如一尊“亡者之王”的英灵雕像。
远在“白鸥号”之上的祭坛残舱内,梵喀·拉特的身形几乎要被扭曲的灵焰吞没。
他的黄焰在祭盘中跳跃着,一如心脏般急促。他早已不再尝试“控制”柳焱——那是愚蠢而徒劳的妄想。
因为他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从复苏之初,便已经不是“死者”,而是一团“自燃的怨火”——
一颗不再需要引爆的灵魂,自身就是爆裂的核心。
但他依然可以做点什么。他可以添一把火。
于是,他低声吟诵,一段咒文自他喉咙深处浮现,那不是亡灵的召唤,而是诱惑之言、深渊之语,像是某种跨越灵与肉界限的邪术在回响:
“你为国家拼死,国家回报了你什么?”
“你带伤死战,最终得到的,是谁签署的‘任务失误’?”
“你的忠诚,被谁利用?”
“你的信仰,又被谁践踏?”
“你最后的遗愿,只是让战友带你回家,他们是否做到了?”
“你的尸身,原本该入土为安,而他们只想掩埋你的名字。”
“现在的你……该做什么?”
这些声音,既像是来自梵喀的低语,又像是从瘴气之中、亡者胸腔里传出的哀号,混杂着整个雷恩港死去者的意志,层层叠叠地灌入柳焱的灵魂。
他站在那儿不动,盔甲在风中轻轻作响,如哀兵整列前的静默。
对面,猎钟挡在他前方。
这个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男人——那个在火线后方一次次拖他负伤撤退、那个曾一起熬夜读完烈士名单的同袍,现在却手持特制火枪,枪口对准了他的胸膛。
但那支枪,并未开火。
猎钟的双手虽持枪稳如往常,但眼神,却少见地动摇了。
他的眼中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迷茫。
——“我真的应该扣动扳机吗?”
——“眼前这人,是‘敌人’,还是‘战友’?”
他望着柳焱,一动不动。
那双眼睛,熟悉到不能更熟悉,却又陌生得仿佛来自另一个次元。
不是人类的瞳孔,不再有喜怒、悲悯与柔光。
是铁,是火,是从烈焰与背叛中铸就的冷意,犹如铡刀般,穿过夜风、穿过枪口,直直刺入他灵魂最深处的那个角落——
那里曾安放着他对“国家”的信仰,对“命令”的信任,对“职责”的服从。
可如今,这些信念被那双眼反问:
——“你还相信它们吗?”
柳焱没有说话。
他只迈出一步。
那一步,像是千军万马在地底冲撞。
猎钟手腕剧震,枪身轻颤,风声仿佛一瞬被切断,天地之间,只有“一步”的回响。
柳焱胸前的勋章,依旧熠熠生辉,仿佛提醒着对面之人:“我们曾并肩获得过同样的荣耀。”
但他的铠甲已非凡人之物,他的身形已不再属于“军队”的一员,而是——属于战场本身。
他是怨魂化身,是战死者的咆哮,是被国家遗弃者的复仇信标。
猎钟的枪,依旧垂在手中。
但他的眼神,在那一步之后,泛起了不易察觉的红光。
是风沙刺眼?
还是某种情绪,在悄然决堤?
他终于低声道出一句话:
“你变了……”
而远在祭坛上的梵喀·拉特,面露狂热,嘴角微微扬起。
“很好……让他动摇吧。”他喃喃道,“动摇的那一刻,灵魂裂口便会扩大,‘忠诚’与‘职责’将被撕开,那时,我的‘祭王’……才算真正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