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二人便先回房洗漱更衣,老太太和几位叔婶那边则由俞大老爷遣人去告了一声罪,等翌日再行请安。房里烧着地龙,即便是久未住人,也不显得寒冷凄清,不等冯嬷嬷等人往厨房那边去,就已经有郭太太安排好的厨娘送来吃食汤羹,只是他们一行人奔波许久,胃口不佳,各自填了两口就作罢了。
祝春时换上一身淡蓝色的家常衣裳,环视了眼屋内陈设,和昔年他们在的时候大多不一样了,比起他们曾经住过的县衙和宅子,这处倒更陌生些。
俞逖接过圆荷送来的糖水,把人打发下去休息,随即坐在祝春时身侧,“不大习惯?”
祝春时喝了口糖水润喉,“嗯,在外面的时候念着京城,好容易回来了又念着外面。”
“在外面只我们两个人,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在京城就不一样了。”俞逖也温声道,这处院落他虽住了二十来年,但归属感却远没有远安县衙和府城的宅子深厚,说到底那两个地方可以算得上他们的家,而这里于他们而言只是个落脚点罢了,住再久也和他们无关。
而且,他想起明日还要去给老太太请安,那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又是头一回见,还有多年不见的叔婶兄弟,细算下来麻烦得很,哪里有他们在外面独自生活逍遥自在。
想到这里,俞逖提醒道:“老太太素来不待见我们,但也不会过分苛责,要是有的选择,互相见不着倒是更好,所以明日请安不必担心,跟着太太就好,要是有什么不能招架的,只管往我身上推。”
“我知道了。”祝春时微微点头,她还没嫁进来的时候,柳青璐怕她年纪小行事不周全,因此很是花了番力气打听靖海伯府的事,老太太和老靖海侯他们之间的事情知道的大差不差,因此对明日的请安也早有准备,并不如何担心紧张。
“早上给老太太请了安,再去姨娘那里坐坐,中午我们就回祝家。”
祝春时犹豫了下,“要不是过两日再回去吧?刚回来,府里各处都没仔细拜见就回祝家,只怕老爷太太心里不喜。”
“你不是想和姨娘好好说会儿话?”俞逖笑着反问,把人拥进怀里,“对外就说我去拜见大伯父,请教些事情就好了,便是老爷太太要问,你也只管这么答,若是问得细致,你就说不知道,我亲自去解释。”
“咱们才回来就巴巴的回去了,谁能不知道这其中的蹊跷。”祝春时感念他这份心意,却又忍不住笑。
“知道不知道有什么相干,左右对外就这个说辞。”俞逖握着她的手柔声,“府里几房住着,人多关系也麻烦,咱们一时也不能搬出去,老爷都还没分家,我们倒是先走了,说出去未免不孝。只好让你多费心,对待长辈多容忍,但也不是什么都忍着,你要是有什么不快,或者不愿的,只管说是我的问题。”
他顿了下,“子嗣的事,明日我会告诉姨娘,让她宽心,免得过了年我去朝廷当值,府里折腾你。”
自打那回在远安县他说了不着急子嗣,想等着回了京城再考虑这些,后来见他在夫妻敦伦一事上十分谨慎,还特地找洪青黛拿了些药服下,或是寻了别的法子避开,祝春时便也不再这事上多想,毕竟听说生孩子极累极疼,说她胆子小也好,没慈母心也罢,总归是能躲一日算一日。
但是眼下他们都已经回了京城,府里三爷五爷,甚至七爷九爷都有了子嗣,唯有他成婚时日长,却膝下空空。
“子嗣一事,六哥是怎么想的,真的不着急吗?”祝春时抬眸定定看着他,心里也七上八下,“不论是府里,还是我的姐妹手帕交,大多都有了孩子,只有我们两个还……以前还能说路途遥远,长辈们没法插手管束,但如今就在眼皮子底下,只怕——”
俞逖垂眼,察觉出祝春时眼底那分微弱的忐忑,也认真道:“孩子的事我不急。从前是因为担心远安县的环境不好,没有极精通女子生产这方面的大夫,也没有太多好药材,所以才避着;后来到了府城也一直在忙,我又数次因为受伤吃药拖累你,都不是好时候。如今回了京城,我们大可以随遇而安,有也好没也好,我都乐意,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永远是你,而非子嗣。”
“老爷太太,还有姨娘那边,都有我去解决。你从前在远安县和府城过的什么日子,我会尽力让你继续过那种日子,我不会让你因为我的决定而受委屈。”
祝春时闻言,掌心轻摸了摸腹部,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那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俞逖微愣,深思熟虑的沉吟片刻,笑着道:“姑娘吧,最好像你一点。要是早知道有今日,小时候我就应该去翻祝家的墙,也能看看小春时是什么模样。”
“那你只怕要被我二哥当做登徒子从墙上扯下来,挨我父亲的打。”祝春时嗔他。
“我皮糙肉厚,挨一顿打也没什么。”俞逖不以为意的笑笑,“要是能见到你,挨打也值了。”
“明儿你去祝家可别这么和我大伯父和父亲说话,当心他们以为你这几年染了什么不好的毛病,油嘴滑舌。”祝春时说着瞥了眼外面的天色,随后从俞逖怀里起身,掀开内室的厚布帘子进去。
俞逖见状摸了摸鼻子,也跟了进去,他又不是傻子,这种话自然不能让岳父听见,否则不说两记老拳,至少也得顶一头的唾沫星子。
翌日卯时,圆荷并春容就端了热水进屋,拉响屏风上的小铜铃,俞逖率先醒了过来,透过床帐往外看去,只见天色还漆黑着,唯有房中烛火所带来的亮光。
祝春时嘤咛着翻了身,习惯性的往俞逖怀里埋去,触及温热的肌肤时约莫清醒了两分,长久以来她都不曾在卯时起身,一时之间还有些恍惚,随即又反应过来眼下他们是在伯府之中。
“你再睡片刻,老太太虽说觉少,但时值冬日早上严寒,只怕也不会太早开门。”俞逖俯身替她掖了掖被角挡住泄进去的凉意,语调温柔的开口。
“毕竟是头一回见老太太,日后有的是机会睡,倒不贪这一时片刻。”祝春时抬手揉了揉眼睛,“咱们几年不在府里,还是早点去,也免得让人捉了错处来。”
她说着坐起身,接过俞逖递来的衣裳换上,又朝着外面道:“圆荷,让绿浓双燕去看看咱们带回来的东西,老太太的,几位老爷太太姨娘的,还有各房小辈,别漏了谁。”
“知道姑娘不放心,她们已过去瞧了。”
俞逖先出去擦脸净手,随后祝春时也出来净了面,手里又被塞了个银质暖炉暖手,浑身热烘烘的。不多时又有巧莺领着几个小丫头端来汤羹等热热的吃食,因时辰尚早,祝春时胃口不佳,只略尝了两口填肚就搁下了。
“嬷嬷跟着一路奔波,只怕身子骨也要受不了了,先让她休息两日,不必急着来院子里伺候。”祝春时擦了擦嘴角,又道:“也让她好回去看看儿子,这么些年他们母子分别,也是难为了。”
圆荷端着托盘的手一顿,不放心的道:“那人,如今可改好了?”
“封掌柜之前送来的信上说,前几年他欠了钱,一直被押在赌坊还债,中间不服气还想去赌,直接剁了根手指,后面也不知是真吓着了洗心革面还是装的,总之这一年都没再惹出什么祸端了。”祝春时起身一面说一面在妆奁里挑耳饰簪环,“咱们都在外面,没办法看顾,嬷嬷是知道的,便是他过得不好也是自己造孽。”
圆荷将东西递给门口的莹莹,回身来给祝春时梳头,轻声道:“只怕他打量着姑娘回来了,又起什么歪心思。”
“赌坊的债他都还没给完,便是想出来也出不来,要是嬷嬷回来取银子送去,你们看见了就劝劝,却也不必过分担心,杯水车薪罢了。”祝春时对李灌全然没有同情,甚至李灌如今的遭遇也多有她插手,若是改不掉毛病,那就一辈子受着好了,总好过要嬷嬷倾家荡产的去还债救他,也省得出来惹是生非。
春容端来花房那边送来的小瓣冬菊,欲要给祝春时簪在发髻后,被她拦住,“今早送来的?”
“是,说是花房好容易培出来的,知道姑娘姑爷回来了不敢怠慢,一早就送过来了。”
“不用簪花了。”祝春时取出一对银镀金荷叶簪递去身后,“冬日严寒,府里花房能莳弄出来的花本就不多,能用来簪在头上的就更少,谨慎起见,今日算了。”
春容会过意来,“是我疏忽了,那我先将这冬菊拿下去吧?”
“留在房里闻个香吧,拿出去要是被人瞧见了,只怕也有话说。”祝春时笑了笑,“府里现今是谁管着这些事?”
“二太太负责公中的大小事,三奶奶也在跟着搭把手,还有五奶奶。”春容想了想,院子里除了她们这些老人,还有十来个才拨过来的丫鬟小厮,昨夜她就搭上话了,将府里这些明面上的事都打听得差不多。
圆荷替她插上,闻言道:“二房三房都有奶奶理事,大房的九奶奶呢?”
春容面露为难道:“听说之前九奶奶是在帮忙的,但二太太说二三房都是年长的媳妇理事,年纪轻的先看着学习,以前是姑娘不在,为了不厚此薄彼,所以才拜托九奶奶搭把手,眼下姑娘回来了,所以……”
圆荷猛地沉了脸:“哪有这种说法,咱们姑娘人还没认识,倒是先生了嫌隙。”
祝春时慢条斯理地抹上唇脂,闻言也不似圆荷那般生气,见没什么纰漏才扶着她的手起身,“生不生嫌隙要看人,先去正房见了她们再说。”
俞逖也换了身常穿的靛青色袍服,外披着灰鼠毛锦缎裘衣,掀帘看了看,屋内暖烘烘梅花香的味道扑鼻而来。
“这会儿卯时四刻(早六点),我们走吧。”
祝春时也瞧了瞧他,转头递过去个小巧袖炉,“我看着外面像下了雪珠子,拿着好暖手。”
“昨日半夜下了几滴,没积雪,转眼就化了。”
大房住在府中东面,他们所在的院子位置面积都不错,但去给郭太太请安还好,走上半盏茶也就到了。如今老太太住在居中的正房,又因昨夜落了雪地面有些湿滑走得慢,所以花费了一刻多钟才将将到院门口。
有个穿着秋色袄子的老嬷嬷站在院门口,见着他们来就迎了上来,“老奴见过六爷六奶奶。”
“芳桂嬷嬷。”俞逖辨认了下,笑着应了声,“老太太可起身了?孙儿离家多年,昨夜回来迟了,不敢扰了老太太好眠,因此今日特地前来请罪。”
祝春时低眉顺眼的跟着俞逖称呼。
昨夜那番响动府里的人都听见了,正房这边也不例外,芳桂自然也清楚,忙笑着侧身让他二人进了院子:“老太太只怕还没起身,六爷六奶奶先去偏厅烤烤火,喝盏热茶,老奴这就去请老太太起身。”
“如何敢惊扰老太太休息。”俞逖笑着拦了拦,“也是孙儿多年未见过老太太,连带着孙媳也无缘得见,但孺慕之情却未消减,所以才来早了些,我们自坐着等老太太醒便是。”
细算来芳桂也有十多年不曾见过俞逖了,何况是他身边的祝春时,就着这片刻功夫她不着痕迹的打量了几眼,又听这话,连连点头:“老太太在江宁时也常念叨六爷,说不知长成什么模样,如今还能见着六奶奶,只怕起身就要过来见见了。”
祝春时微微偏头看了眼圆荷春容,二人等芳桂嬷嬷退出去时便跟了出去,将一早准备的见面礼送过去,这原是规矩,他们成婚之时就该有的,因此芳桂也不推托,又连连谢了好几声,才转去了正房里服侍。
偏厅里也烧着炭火,并不显得寒冷,只是唯有他们夫妻在这儿,四下都是老太太的耳目,也不好说话闲聊,闷不吭声的坐着喝了两盏茶,天色微微大亮了些,院子里才传来说笑声。
“六弟妹,一去这么多年,你可算是回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祝春时循着声音望出去,只见一个身穿海棠红短袄葱绿色下裙的年轻女子捧着暖炉进来,身后跟着三四个仆妇,其中一名妇人怀里还抱着个奶娃娃,带着虎皮帽,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们。
祝春时起身一笑:“三嫂,多年不见了,近来可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