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然很想拒绝这莫名其妙的好意。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莫名其妙到这种夸张的地步,追着人要帮别人治疗的?
有句老话说的好,医不叩门法不轻传,正经的医生绝不应该在患者没有需求的时候追着人治病的道理,一来救死扶伤的本事本就不该那般低贱,二来容易让人觉得是骗子反而心生抗拒,三来也是尊重患者的自我,没有谁会有病不想医,也并非谁都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有病。
这小姑娘有医人的本事她是见到了的,广高远亲自割开的伤口,转眼就被小姑娘愈合了。
但这般追着自己粘着自己从第一次见面就摆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菩萨心肠要给自己看病,这其中没鬼才有鬼吧。
可真的被符不离碰到身体,当那宛若清流一般的魔力充斥她的全身,她一时说不太出话来了。
她从未有过如此舒服的体验,生来就从来没有过。
人类不太可能没有肌肤而活着,但她偏偏活了下来。她生来身体就充斥着不俗的魔力,那些魔力使得她即便丧失了大片的皮肤也得以存活。没有皮肤的她宛若怪物,也很难活下去。肌肉组织暴露在外面,只是触碰一下她都会无比痛苦。
但医生们很快发现,她那没有肌肤的血肉有着极佳的相性,移植皮肤格外顺利。虽然会因为出现一定的炎症与抵抗,但症状并不严重,她的恢复能力很好,移植的肌肤也能为她带来触觉,乍看之下和她真的拥有肌肤几乎没有差别。
皮肤虽可以移植,可移植的皮肤并不会随着她的长大而成长。每每成长,她便要忍受宛若皮肤撕裂的痛苦。她的身体也并不喜欢那些皮肤,隔不了多久,就会起脓包,血泡,触目惊心。
皮肤撕裂之痛好处理,只要将皮肤切成一小块一小块,便不会因为成长而出现大面积的错位撕裂。但那一块一块的肌肤,使得她整个人宛若打了补丁的玩具。缝合处更是频频流脓发炎,肮脏无比。
更是不知什么原因,所有缝合上的肌肤,都并不会正常生长,在过了三个月后,那些皮肤就会腐烂、长出尸斑。皮肤根本没有在她的体表好好生长,更像是粘上去的,久了,当然就会腐烂坏掉。
皮肤频频出现问题,小时候她的父母还会贴心地不停地关照她,可后来终归还是懒了。
虽然难看了些,虽然她会因为发炎而疼痛瘙痒,因血泡而无法安心入睡,会哭会闹,但那也是忍一忍就过去了,反正又不会死。
她终归会学会承受一切,终归会学会如何妥协,会学会长大,会知道大家的不容易。
她的生命力极其地顽强。
从频繁去医院缝合伤口,到后来她自己缝合,再到后来她有时候自己都懒得缝了,甚至懒得去讨厌人类的肌肤,杀了魔物便从魔物身上拔下皮肤贴在自己身上,一样能够使用。魔物的硬化皮肤反而还能当做装甲贴在身上,比人类的皮肤还要好用不少。魔物的肌肤腐烂速度也慢了很多很多,有些甚至能用上好几年不用换。
当然,她生来就与好看无缘。谁也不会觉得一个浑身是补丁的人像个人。
她生来就是怪物,是可怖的,令人畏惧的。
她的眼睛小时候并不是黑色,似乎是因为什么病菌感染才如此。
她不在乎,反正她身为半魔人,总是能恢复的很好,也就是疼点痛点而已。她早就习惯了,习惯了就不会痛了。
她也学会了如何转移疼痛,只要让敌人更痛,让敌人也体会体会到剥除皮肤的感觉,看着它们的悲鸣,她就会打心底里开心。
她差点就活成了怪物。
幸好她有严厉的父母,也幸好她能很早遇到金毛,以及广高远。
疼痛并不会真的转移,但会随着猎杀魔物而得到心理上的释放,她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也终于在猎杀魔物的过程中,她那宛若恶魔一般的形象,才终于得到了世人的肯定。
“那个像怪物一样的女人叫妙然,你看她长得那么恐怖,对付魔物更恐怖哩!”
“我就喜欢她这样对魔物狠辣的女人!她简直就像是杀戮天使!”
“太残忍了,太美了!”
世人的审美,终归在她的努力下被扭曲了。
她终于有在世界上不以怪物的身份活下去的理由了。
活下去的理由有了,可身体上的这些疼痛,始终折磨着她。
她不是没找过医生,但她那根本算不上病,只是她身体魔化不完全导致的异变,生来就是如此,她天生就该是这样。所有医生能想到的也只有涂抹药膏缓解症状,或者用别的填充物来代替肌肤。但没有生机的材质贴在身上,没有触觉,没有痛觉,她会觉得自己呆的像个玩偶。
“魔域里有一种魔物,会将猎物杀死之后,从内部啃食掉猎物体内的一切,然后顶着猎物的皮肤,伪装成猎物生前的模样,去袭击下一个猎物。”
符不离一边抚摸着她的脑袋,一边轻声说道。
“你怎么知道?”
妙然不由问。
“我就是知道。”
符不离道。
“从来没有人说过。”
妙然道。
“因为他们不知道。”
符不离道。
妙然出奇的平静。
这让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方才明明那般不想让符不离碰到身体的妙然,在被符不离摸了摸脑袋之后,忽然乖巧地如同一个小宝宝。
她刚才分明是紧张的,身体紧绷很容易看出来,而现在,她的肩膀都垂了下去,显然已经没有再用力控制,而是真的松懈了下来。
众人都很担心符不离的安危,他们见识过妙然发疯是什么样子,这个女人平时偶尔还会表现出一个女人该有的样子,可真的疯了,那可是真的会用四肢走路,用嘴咬人,口吐宛若激光的古怪射线,完全没有个人样的。
稍微靠近她点就有可能被误伤,而她也根本不在乎会不会误伤队友,疯起来若是不躲开她一点,真的会死在她的手下。
她真的不太像个人。
尤其是她全身紧绷,显然已经陷入了极其严重的抵抗情绪中时,最是容易陷入疯狂。
广高远是能够压制住她的疯狂的人的,众人已经见过许多次了。所以有广高远在,众人也不担心她疯了会有什么特别严重的后果。只是离她最近的那个小姑娘,可能会受些不小的皮肉之苦。
而现在,她却那么像个人。
这合理吗?
“你一直躲着我,就只是因为你不相信我能治好你?”符不离一边说着,一边解开了她身上的绷带。
妙然出奇的平静,没有动,居然任由符不离这么做。
绷带解开,她的身体终于完整地呈现在了符不离面前。
符不离有些惊讶地看了看她的身体。
虽然已经通过魔力感知到了她身体的状态,但肉眼看到和感知到的并不完全一样。
感知就好像一种识别工具,好比现在知道面前的盘子里是煮熟的猪五花肉加上糖酱油葱姜等材料熬制成红色的方形肉块,散发着浓烈的红烧肉的香味,摸起来也是热腾腾的,有了这些信息,基本可以断定面前的是红烧肉。
但肉眼看到红烧肉,总比抽象的感知到,要来的更直观一些。
“也不过如此,我还以为有什么秘密。”符不离道。
妙然侧头看了她一眼,见小猫娘很认真地看着她的身体,还用手指戳了戳那些发脓的地方,并没有什么抗拒,也没有什么恶心,反倒是好奇与莫名其妙的欣喜居多。
这种反应太平静了,亲眼看到这样的身体,就一点都没有害怕吗?就算是见过她身体什么样子的队友,也会下意识避开目光。
这个小猫娘,和自己一样不正常。
她道:“你喜欢看到这些?”
符不离道:“还好吧,我还是喜欢难办一点的病,不然有点无聊。你其实真的不用这么缠着绷带,不热吗?要不换绷带勤快点,你也好受一些。你这么捂着才会出这么多脓血,还有这些疙瘩。你看都汗透了。”
“……难道我就这样示人?”
符不离道:“确实不好,不过有我在就不要紧。呐,你的身体特性很特别,我没办法让你长出皮肤,你身体天生这一片就没有皮肤,我的恢复法术也只能让你恢复成没有皮肤的状态。你也是半魔人,我没办法直接更改你的状态。”
“我不用你管……直接说结论好了。”
“你的身体其实还算健康,发炎感染的情况主要是因为你不注意卫生,用手直接接触皮肤内部才造成的,还有这些陈腐的肌肤,该丢就丢了。好歹是你自己身体要用的皮肤,别像个宝贝一样坏了也不丢,都臭了。你是想继续保持现在的样子,还是想要像个正常人一样的身体?”
“正常人一样是什么样?”
“你没见过正常人吗?我用你的皮肤给你尽量制造一件能贴合你现在身体的皮衣。”
“那如果我选另一个呢?”
“我就用你现在身上的肌肤,清理干净之后直接贴在你的身上。”
“那么,代价呢?”
“我的魔力大概会留在你的体内一部分,你可能会喜欢上我。”
“……我怎么会喜欢上一个麻烦的小丫头。”
“我也不想谁都喜欢我,挺没意思的。你要怎么选?”
“我如果现在不让你治,你会生气吗?”
小猫娘一咧嘴:“你还想跑多远?我还没累喵。”
“……我不要变成正常人。”
“那好,我动手啦。”
粗劣的缝合,毛手毛脚的线头,对齐不准确的皮肤,胡乱选择的部位,刀口显然不整齐的切割,过老的肌肤,本就带着疾病的皮肤……
实在谈不上美观。
但正是这般诡异,形成了另一种奇特的风格。妖异也是一种特别的美,符不离能理解。
也许是因为身为魔女,所以才会对这种畸形的状态产生一定的认同?
旁人眼中,原本聚集在妙然身上的无数块肌肤忽得从她的身上剥离出来,血雾弥漫在两人周围,那些肌肤没有落在地上,而是在空中悬停,其中原本缝合的线头与发炎的脓血被剥离,滴落在地上,破碎的肌肤重新排列组合,形成了相对完整的状态,肌肤的成长宛若蠕动的小虫,看着十分恶心,但那些小虫相互汇聚,便使皮肤连接在了一起,形成了与她的身体几乎一致的“衣”,慢慢贴合在了她的身上。
妙然神情有些迷离,她的呼吸很平稳。
皮肤剥离之后,她只觉得身体轻盈了许多,并不会疼痛,与往常剥离皮肤时的痛苦完全不同,这一次更像是将身上已经恢复好的肌肤上附着的疤抠下来,有一点点痒,但又莫名的舒畅。
剥离了肌肤后的她,才是她身体原本的状态,只是就像穿了很久的衣服脱下来,她有些不太适应。
她看到自己的血被符不离抽出,汇聚在了那些零零碎碎的肌肤上。
鳞皮、兽皮、不同色彩的绒毛、盔甲、甲壳……
这些皮肤本不可能出现在同一个生物身上,但在符不离的手中,那些肌肤居然真的在拼接在一起。
符不离确实提取了妙然的血,只有用她自己的血滋润的肌肤,才能在她的身体上接受正常的营养供给,不会轻易腐化。
看着妙然全新却又和之前好像没区别的身体,符不离揉了揉鼻子,侧过了脸。
她能够理解妙然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身体,但欣赏不太来。真的把人治成这幅德性,她心里还是有些毛躁,想纠正过来。
不过她从来只医身子不医心,妙然的想法她也不打算扭转。她喜欢这样,就这样好了。
妙然活动了一下身体,用手扯了扯自己的皮肤。
“已经贴上去了,还用你的血做了匹配,这下你不会随便发炎了。你要是想换掉哪块皮肤,回头再来找我,我给你换。不然你毛手毛脚,又要弄的一身是包。”
“谢谢……”妙然有些迟疑,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哎,这下你不用躲着我了吧。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符不离拍了拍手,轻快地跑到一边坐下休息了。
金毛见妙然在发呆,跑到妙然身边蹲了下来:“你怎么样?”
“……原来身体不疼了,人是可以这么平静的吗?”妙然道。
金毛一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眼瞥见她的眼睛,一时愣住了:“你的眼睛?”
“我眼睛怎么了?”
“变白了。变好看了。”
妙然一愣,连忙扒开金毛,想要找个水面。却是查芳从旁边递过来了一面镜子。
眼白恢复了白色,瞳孔如当年一般淡淡的有些偏褐。
“你把我眼睛变回去!”她跑到符不离的身边,恼道。
“……那是淤血,被我清理了。”
“我不管!你给我变回去。”
“我也不管。”小猫娘一吐舌头,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