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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知年问道:“山外?我为什么要去山外?”

桑池竖起一根食指,桑知年捂住自己的唇,悄悄点头。桑池便道:“年年想要一辈子待在这里吗?”

桑知年道:“如果妈妈一直在这里的话,我也想一直在这里。”

桑池莞尔道:“那妈妈带你去外面生活呢?”

桑知年只道:“无论是在哪里,只要妈妈在就好啦。”

桑池捏捏她脏兮兮的小脸,心疼道:“等你再大一些,妈妈带你离开这里。不过我们要约定好,不能和任何人说这件事情哦。”

桑知年认真点头:“好呀。”

桑池把她放在那张狭小又破旧的床上,望着孩子那双明亮而不染尘埃的眼睛,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以一个睡前故事结束了暮夜的絮语。

这些破碎的景象,在桑榆的记忆里依旧清晰。

那时候她真的什么都不懂,她甚至都没有灶台高,所有认识的东西都是桑池在沉重的劳务活之后抽出休息的时间教她的。

桑池不让她过度学习这里的方言,只要桑知年能听懂黄三和阿婆的话就好,余下的都不用管,她要学的是离开深山后能和别人交流的语言。

桑知年的手被桑池握着,她仰着脑袋看站着的母亲,认真道好。

无论桑池说什么,她都会说好。这件事让桑池苦恼了很久,黄三和阿婆也常常拿她当仆人似的吆喝,身量越拔高,干的活就越多。

桑知年不知道桑池说的那个再长大一些是多大,但她从来不质疑桑池,于她而言,的的确确只要在桑池身边,再累也会让她感到难过。

桑知年十一岁生日时,桑池给她开了小灶,那是她第一次上桌,哪怕只着一豆幽幽烛火,只有她和桑池,也让她感到无与伦比的高兴。

她闭上眼睛许愿,饭菜的味道勾着味蕾,那也是桑知年第一次吃到饱饭。

那时候桑池望着她,望着望着,忽然开始簌簌地掉眼泪。桑知年吓了一跳,伸手去接,指尖触碰到一片翻涌的滚烫。忽然之间,桑池笑了,问她许了什么愿望,桑知年眨了眨眼,认真道:“和妈妈永远在一起,然后,去山外面生活。”

桑池怔了怔,指腹随意抹掉咸苦,露出一个更加温柔的笑容。

“我很高兴。”桑池喃喃道,“你不像他。”

桑知年吃得很满足,小柴房的粗粝和寒冷被她抛之脑后,那是她睡得最好的一觉,并不做梦,在安稳的黑暗中沉睡到鸡鸣起,天边翻起鱼肚白。

她爬起来干活,满心满眼都是昨夜的暖意,手脚勤快得阿婆找不到机会责骂她,只好愤愤叫她去割草回来喂猪。

桑知年应下了,背着竹筐和镰刀上了山。

山路并不好走,坡陡而崎岖,但桑知年更小些的时候来过很多次,所以只是速度慢些,并不会迷路。

她爬得累极,抬头去看层层叠叠的山峦,想起桑池同她说过的话。

到山外去,要怎么去呢?

靠走的话,要走多少个日夜?

桑知年没有多想,背着竹筐下山,想着去喂完猪,就去找桑池聊天。

然而等她走在回家的村道上时,一声惨叫划破了天际。有人啧啧小声说着些什么,看见她时,还投过来一个目光。

地方的方言桑知年没有认识很多,所以她没怎么听懂,只是看他们的表情并不怎么友善。

那惨叫声太过凄厉,让桑知年想起每到年关时家里会宰杀的鸡鸭牛羊,她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在这些不友好的目光中几乎奔跑了起来。

“妈妈……?”

等到她跑到家门边,几乎是本能的抛下背上沉重的竹筐,连滚带爬地跑到那个蜷缩在地上的女人身边。桑池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骤然爆发出一阵明亮,她怒斥道:“去干活,别过来!”

桑知年的脚步凝滞,呆呆看着生气的母亲,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她要去扶桑池,伸出的手还没有碰到桑池,就被忽然袭来的一脚踹飞了出去!

“年年!”桑池睁大了眼睛,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抓住黄三的裤管,按捺着道,“不关她的事!她刚刚干活回来!”

“不关她的事?”黄三冷笑起来,薅着桑池风头发拽她起来,“如果不是你不争气生了这么一个女的,我至于一直被人嘲笑吗!现在我想再要一个男娃,你还拿她当借口,好意思说不关她的事!”

桑池疼得倒吸冷气,嘴唇颤抖着,好半晌才道:“年年她年纪还小,等她再大一点嫁出去拿彩礼,我们再生不行吗?”

桑知年爬起来了,满身尘灰,膝盖磕破流血,一身本就破烂的衣服变得更加破烂。她愣愣张了张嘴,小声道:“爸爸,你能不能不要打妈妈了?”

“闭嘴!”桑池又呵斥她,桑知年吓了一跳,讪讪道对不起。

“等到那个时候,你还能生得出来吗!”黄三对着她一通怒吼,“我说你们这些城里来的女人就是娇气,干活干活不行还老是生病!我当初花了那么多钱买下你是为了什么!为了一个可以传宗接代的男娃!”

桑池的嘴角抽搐了一阵,她用力闭了闭眼,道:“当然能!我还年轻,你不也是?不要生气了,女娃娃再养两年就能嫁出去了,你看年年底子好,将来肯定好看,价钱肯定不低……”

黄三打也打了,出气也出够了,阿婆坐在椅子上直呼造孽,这时候也开口了:“先这样吧,再打我们中午饭都吃不上了!先让她去做饭,还有那边那个小赔钱货,去喂猪,快点!”

桑池看了呆呆坐在原地的桑知年一眼。桑知年注意到她的目光,想起来过去桑池对她的告诫,还是站起来,又去背那沉重的竹筐。

她手心柔软的部分被粗粝的碎石磨破了,正汩汩流着血,她不觉得痛,但眼泪不自觉地滚落,打湿了生锈的镰刀刀片。

她慢慢走向猪圈,脑海里不住浮现桑池的模样,那些情绪繁杂,桑知年不知道,也不清楚,她究竟是在难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