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会审,并不是简单的审问案犯。
所谓三司,在明朝指的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同锦衣卫一同处案,也叫三法司。
是主管刑名的三司。
三司会审,审出的结果经过皇帝的批示,最终才能够决定处罚结果。
而处斩犯人,追捕逃犯这样的小事,各地府衙可以解决。
跨域缉拿,合剿贼寇这样的大事,可以由刑部会同大理寺便可以解决。
甚至跨两道的贼人,流窜的流寇,审查朝中要员,各道大员这样的事情,都能够由兵部会同都察院解决。
所以动用三司,审问的一般都是比上述事情都要严重更多的事情。
贪污受贿这种都够不上三司会审的秤!
比如上次动用三司,弄死的是刘瑾,给出的理由是造反,被活活剐了三千多刀才死。
而刘瑾何许人也呢?
皇帝近侍,掌印太监,站皇帝,内相。
看出来问题没有?
三司会审,皇帝批示,结果是刘瑾死了。
请问,皇帝真的有权力决定事情的结果吗?
有!
具体要看三司会审的力度。
三司会审是要看申请人的,因为这决定了三司涉及势力有多少,涉及范围有多广。
譬如斩杀刘瑾那一次,乃是杨一清,张永,杨廷和起头,文武两端全部奏请的三司会审。
涉及的势力范围几乎囊括整个大明天下所有的其他势力。
基本上可以这么说,斩刘瑾时的三法司除了皇帝本人不能宰,就没有宰不了的人。
因为那会的三法司可以代表朝堂上,所有臣子的共同意见。
皇帝本人,也不会去违抗这种整齐划一的声音。
日子还得过,闹的事情太大,皇帝无法摆平,自然也就下不了减轻处罚或者判回重审的决断。
还是那句话,臣子的声音齐了,就没什么做不了的事情。
而与刘瑾相比,陆斌还达不到那个满世皆敌的境界。
说实话, 陆斌也不太希望到达那个地步。
陆斌需要面对的,就是在朝堂上占据小部分的一群臣子,他们分别来自于梁储文人集团,蒋冕文人集团,太后集团以及大觉寺利益勾结群体,各自目的也不尽相同。
这里面有想宰了自己的,有想和稀泥的,有想勾兑些利益的。
在大觉寺这件事情中,就算出现问题,皇帝朱厚熜本人,下些功夫,在对陆斌前程造成影响的状态下,可以保住陆斌性命。
所以再怎么样,对陆斌来说也是问题不大。
这也是一个底线问题,朱厚熜曾非常直白的与陆斌说过,他朱厚熜唯一的底线就是,你陆斌不能往死路上蹦,你陆斌敢死,他朱厚熜就敢发疯。
原本陆斌以为那是开玩笑,直到朱厚熜盯着自己眼睛说“别让我再经历月姑那一回的痛苦,我朱厚熜没有那么大本事,把杀人的想法压下去第二次。”
陆斌知道,那不是开玩笑。
那孙子每次盯着人眼睛说话的时候,都不会开玩笑。
因此,他有十分从容却非得带着两分拘谨的进入会审大堂。
会审之地亦是刑部。
仅仅是这个地点就显露出这次三司会审的规模其实并不算大,一般情况下三司会审是要选在午门外或者京畿道,以显公正公开。
与陆斌表露出不同状态的是那慧空老和尚。
这位以慈佛心而在京城贵族圈闻名的老和尚,整个人都显露出不正常的亢奋,苍老的脸庞都染上了激动的红晕,好似即将过年一样,满眼满脸都是期待之色。
陆斌走入大堂之中,打眼看了一眼左右,锦衣卫里孟智熊高大身影在里面杵着,却不排在前面,看起来跟小了一号似得,虽然略显猥琐,但的确让陆斌安心不少。
方才见过面的杨廷和以及朱厚熜并不出现于主审官之中,而且能够料想的到,接下来审案过程里,他大概率也不会出现。
这是正常的事情,因为皇帝和首辅,乃是整个国家权力机关的最上层,对于他们来说,这件事还不够大。
站立与贴近场地位置的御史官,大理寺官有很多,皆为绿袍蛤蟆官以及蓝袍跑腿官,陆斌一个都不认识。
坐在上方副手位置的官员合共三名,都是红袍,各代表一处执法司。
不过三名红袍官,却未必然全为实权官,因为三法司顶层,不可能皆为二位阁老手中之人。
但让陆斌比较疑惑的是,端坐于主位,处于上审官位置的,却是只有蒋冕,而没有梁储的身影。
梁储可是在大觉寺一事上,正面与陆斌产生对冲的人,他怎么会不在呢?
可观察蒋冕,看其方才某一瞬间微微皱起的眉头,便能够知道,他可能也不知道为什么梁储不在场。
只是两位主要犯人已经押送至场中,次要的证据也陆续抵达左近,再拖延时间,却也是一件惹人非议的事情。
啪!啪!啪!
数声惊堂木,半边天也晴。
一个审字起,怨鬼杖下停!
流程走过,台上一御史往出一跳,声音振聋发聩,好似雷霆炸响,只是问的却是
“老僧慧空!有何冤情,速速道来!”
“老衲冤啊!!!老衲要伸冤!!!”那慧空鼻涕眼泪是说来就来,涕泪横流不说,打死陆斌也想不明白的是,这个边哽咽边把话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功夫,到底打哪儿练就的?
“有冤的说冤,有苦的诉苦便是!在座皆为堂官,自然不会恶了好人性命,放了恶人生路!”
“老衲乃是大觉寺僧正,在金殿内念经,不求近了佛祖半分,也只盼望陪伴青灯古佛!好通达善境,只不过因修行多年,有些许善男信女,好听经,说禅,老衲为其开解个疑处,答一些难,辩个佛偈,善男子便给了些许钱财,叫出家人有个度日的斋饭......”
“不对吧?”陆斌淡淡出声“我记得捐的钱可都是金银,那善钵,比脸盆都大,还是满的吧?这也叫度日的斋饭?”
老和尚怒目圆瞪,状若狮子吼“些许化缘得来的金银,既是善男子的菩萨心肠,也是老衲多年以来积攒的善缘,小施主连这却也看不明白,辨不清楚吗?”
狮子吼完,这老和尚是说变脸就变脸,一副怒相啪!一声摔在地上,又露出 一副悲痛无比,哀泣不绝的面孔“老衲一生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谨遵佛祖之教诲,不忍杀生,不愿杀生,一生愿景就是死了之后,能烧出个豆大舍利的功德,便算圆满了,没成想,却遭此劫难,见到人间生出如此恶鬼妖魔!可怜我的弟子们,我的弟子们!呜呜呜!呜呜呜!竟然...竟然...”
“哟!老和尚,念经念久了,竟还有那闲情雅致看西游记,啧啧啧,这书才出一个月吧,你竟有那路子买到,真是难得。”陆斌脸上尽都是调笑的之色。
“大胆!孺子安敢藐视公堂!”又有迫不及待便跳将出来的,仍旧是芝麻大小,绿皮蛤蟆一小官。
所谓蛤蟆,声音大,肚皮鼓,眼睛小,真是与之一模一样,别无二致。
“好吧。”陆斌耸了耸肩,表露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便让这老妖魔来说。”
“老衲非妖魔也!杀人的是小施主你,造孽的也是小施主你,谁是妖魔一目了然!老衲行的端做的正,从无妄念,倒是你,你杀了我寺中僧人,驱赶了拜佛求香的贵人这也就罢了,佛门弟子,就算是舍了一身肉皮囊,也不过是去往佛国,可小施主却要妄杀百姓做什么?那孙施主,平日就是个乐善好施,好结交,好结义的人,却无辜遭了横祸,一刀一个戳子不说,你这恶人,竟然连到了牢狱里,也不放过人家,不仅仅那孙施主没了性命,他那些好友,亦是无辜的一些百姓,竟被你全数找人杀人灭口!这叫老衲确定,你必然是地藏王菩萨救母放出来的恶鬼妖魔无疑!!!”
说着,这老和尚泪水扑簌簌!从老脸上流落下来,好似慈悲心真个涌现,心头有观音菩萨盘坐一样。
但在他暗自赞许自身出彩的演技时,却忽略了,那陆斌脸上骤然冷漠,冰若千年霜,寒似万年雪一样的神情,以及嘴角一闪而逝几不可瞧见的讥讽。
实际上,当日那些地痞无赖们,是他故意留给对方的一个破绽。
老和尚,自然不必细言半分,这人留着,其实就是为了证明在金殿杀人的合理性,于张鹤龄势力的对峙点也在这一处。
而那些地痞无赖们留着呢?
人证已经有了,张鹤龄方该如何让自身话语变得更有公信力,更具正派感呢?
答案很简单——杀了!
没错,就是杀了,以举证对方乃是恶徒,对方言语可不必相信。
但这是很恶劣,很恶心的事情,这些地痞无赖虽然无能,但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张鹤龄的下属。
连下属都要杀,连仆人都要宰的人,张鹤龄的坏与蠢,当真是突破了人的想象。
而果不其然,陆斌打眼往上一瞧,有人脸上立刻浮现出强烈的鄙视与戒备,但随即消了下去。
蒋冕则是轻轻斜视了左侧锦衣卫旁的人群一眼,但眼珠子立刻又挪了回来。
“老东西,你说完了吧?是不是该小子我来说上两句了?”
慧空老和尚眼咕噜一转,他根本不想给陆斌任何开口的机会,想要直接摁死这个公案。
“这还有什么要说的?这还有什么要讲的吗?你杀了人,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而老衲的悲痛,就算是再说上十天十夜,也说不尽,吐不完啊!苍天呐!!!”
有出声的就有应声的,又是一官员往出一跳,往上首位一拱手“黄大人!少卿大人!下官以为,这件事已然是证据确凿!无可辩驳,无从狡辩,可立即定罪!”
“证据确凿?哪门子的证据确凿?你问过我的证据没有?”陆斌连想都没有想,立刻喝道。
“大胆,竟敢咆哮公堂!杖则二十!!!”这是上首位置,代表大理寺的那黄姓官员言语。
“呵!这老家伙吼我的时候你不说咆哮公堂,这老家伙哭丧的时候你也不说咆哮公堂!这会儿就咆哮公堂啦?观瞧你这模样,你想必就是在朝堂上哭丧而闻名的黄伟忠大人吧?”
“不错,正是本官,本官清正廉洁,行的端坐得正,你询问本官名号,想必也是为了报复本官吧?本官告诉你,本官堂堂正正坐在这儿,岂会怕你这等宵小之辈?逞凶之徒?”
“不不不!在下哪里感报复上官呢?只是略有好奇,黄大人竟然是主审首官,既然如此,那就请最上面的老爷爷,别在那儿杵着了,且先离开吧?有这位黄大人审我,杀我就可以了,何必还麻烦老大人呢?”
黄伟忠魂飞天外,他刚才就一心想着摁死这个案子,却没想到一不小心叫人抓了这等要亲命的口舌,替阁老决断事情,他有几条命敢这么玩?
蒋冕也是微微瞟了一眼,黄伟忠这人,着实是要之不得了,上次便与梁储提过,只可惜这次事还没了结。
不过,他现在觉得,调任至南京,此人也说不得要搅风弄雨,过一旬日的功夫,还是让人弹劾他,在给他下狱算了,他蒋冕着实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对于一名官来说,一次错是疏,二次错就是猪。
蒋冕并不希望,有一头猪,存在于他的下属队伍之中。
“不错,三司会审,他确无主断之权,三法司携理此案,审案,结案借为我等臣工,你又有何要说的?可一一道来,不可掺假的半分。”
“却有一些言语要讲,只是,敢问老大人,在下不才恬为锦衣卫百户,真个有同僚为吾收集了一些证据,可否呈送于堂前?以便证我之清白。”
蒋冕眼不动,头微点“可!”
陆斌笑了笑,微微站直了身体。
那一抹拘谨从身上消失不见,整个人显得从容而淡定,自信且冷漠。
他回转过头,朝着老和尚点了点头,十分大方的承认道“没错,人是我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