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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衣阁的争执,至晚都未消停。

几个老家伙甚至抓住陆斌不放,非要分清楚,凭什么出了作坊匠人的那家能比出了好几百亩田地的家里占据的股份多。

那可是好几百亩的良田!快有一顷地的良田!

他们建议不要给出作坊,出匠人,出船只的人那么多船只,这根本值不了那么多的股份!

不过,这直接被陆斌以及朱厚熜给否掉了。

理由也给的很清楚,早先便讲过,匠人与作坊最佳,渡口船只次之,官文路引再次之,银钱地契最下等。

各自出具换取股份的东西不同,当然占据的股份数量也不同,这没什么可以反驳的地方。

其实,这全赖糖霜之利过于诱人。

既利益庞大,又保值长久的买卖,上苍几辈子也不会给一次。

这要是错过了,别说后世子孙戳脊梁骨,他们现在就得撞死在墙上。

一众老家伙最后一个个还面红耳赤着,拿着各自分得的木匣子,跟捧着他们家祖宗骨灰似的,小心翼翼捧着下来。

上一个值得他们这样子对待的玩意儿还是地契,大家伙儿存的也是类似匣子,不过匣子的质量,比较差强人意,大家伙儿回去之后一定会换过便是了。

再说有哪里令人不满之处,便是这所谓股份二字,实在有些不文雅,不美,不符合文人的气质。

譬如王清远这老头儿认为,叫善财,或者叫牡丹布,都是不错的词汇。

不过,由于占据股份最多者不曾是他们,他们只持有一半,又从不团结,是而这样的想法,刚被提出,就被陆斌与朱厚熜一同给否了。

老家伙们下了楼之后没有立刻走,在宝衣局庭院中水榭亭台处汇聚。

(前文赘述过,宝衣局于正德九年至十年时扩建过一次,加赠了一处三楼的小阁楼,其他则是按照宝衣阁登榜之人的要求而建,用以山水园林之风格,有亭台,有水榭,有池塘。)

家中子弟被嘱托着去家中拿东西,而如地契,租子这样重要的东西,老家伙们甚至连小年轻都没要他们去,而是叫跟着的稳重中年人去办。

这些个中年人,其身份多为现任家主,或者继任家主,跟着族老,族长过来,是以一听吩咐便知道其事情究竟有多重要,不待多言,立刻便离开了。

而磨蹭着,不肯去的一些所谓俊彦后辈们,立刻受到来自爷爷辈们爱的关怀,如王老头儿,他们家出具的是土地地契以及工匠作坊。

他孙子认为这件事情没那么着急,又或者是觉得,自家老爷子实在是太过于鲁莽,一点也不晓得观望,以防差错的道理。

他的期期艾艾,立刻遭受了来自自己爷爷的奖赏,王老头儿一手揉着腰,一手拿着拐杖抽了他一顿,口中还高呼孽障!败家子!之乎者也之类的言语。

可怜那平日里备受宠爱的王老头儿亲孙子还不明白什么状况,一边挨着打,一边高呼老爷子莫要上当受骗。

这叫王老头儿越打越叫个上劲儿啊,拐杖尖儿都打断了。

娘的,你爷爷我活得岁数够三四个你的了,什么没见过?什么亏没吃过?这个岁数,眼睫毛都是空的,还教训起你爷爷来了,反了你还!

打完孙子之后,王老头儿心气儿顺了,那孙子也一瘸一拐走了,旁边几个老头儿还劝呢,说什么后辈子孙不懂事,什么多教教便好了,什么莫气坏了身子之类的好话。

一个个嘴巴咧的就像河马一样,好悬将老王头儿火气再撩拨上来。

一众家中主人就这么在庭院之中汇聚,宝衣局不得不为此提供了灯笼烛台。

这会儿开春之际,寒凉尚未尽去,文人之爱者,襦裙锦绣,却不抗冷,只好有要了炭盆,汤婆子,再放下亭台四周之帘,取暖生津。

今夜,就算是违了宵禁,这事情也是非得办了不可。

这换取股份的东西一天没有到达宝衣局,莫说陆斌那狠毒小子会不会心里有芥蒂,他们这些个家主自己心里也不安心。

只有东西换过,银钱交过,匣子中一个个绸缎条子,才能够以股份而称。

不过,宝衣阁,毕竟全是旁人眼线,一下子还真叫人担忧听见看见,几个读书种子的家族互相之间可都是有私密之间的联系,自然有些阴私的言语,非得私底下讨论一番才行。

总的来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既没有想的那么好,有的地方也没有想的那么差。

若以朱厚熜评断,也只得一句评语:能和之,却不能合,能平之,却不能凭也。

(可以和平相处,但不能够合在一起,能够将他们平定,但不能依凭他们。)

“股份这东西实在是好,竟不仅仅是分成这么简单,居然还让人有开声发言,决断事项,建言献策的权力,看来合该咱们安陆世家,为之兴盛!”

“正是如此,合该咱们安陆士族为之兴盛!”

“一种办法,却显出万般妙处,实在不知是哪个高人想出来的主意,观那陆斌言语,章法自然,想来不是临时之思,一时之想。”

“老朽也是觉得,此子今年也才七八岁年纪,不太可能是他的法子,多半可能是世子殿下,想出来的招数。”

“诸位长者,晚辈也觉着,可能是世子殿下的招数,世子殿下天资聪颖,安陆皆知!只是妖孽至此,也远超常人想象啊。”

“嘿!那七八岁的小子,可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嘶!老夫的腰板!此子之狠辣果决,脸厚心黑也绝非常人可比。”

“可怜公孙一姓,这下便算是完了,没听见那坏...坏小子讲,安陆州没有公孙之姓乎?这是在提醒我等呢!说劳什子不小心讲了原料价值,岂非故意言语?说不定他原本打的就是震慑之意,哪个先出头,哪个就先死!”

“是极!是极!公孙勤那后生,老朽以往就时常提醒他,莫要急躁,性情当平,心当缓,可惜他不听,这回便吃了这样的亏!”

“那陆斌也不是个可以小看的角色,那言行举止,那攻揭公孙家族之举,那后续摆空位,捉弄清远公的举动,绝不可能皆是世子殿下指示,唉,这只能说明,那也是个不好惹的,其心之狠,比其兄之慧也不遑多让啊。”

有一中年家主人面露不忍之色“那公孙勤,公孙家,在咱们安陆也有百年了,算是个稳固世家,只不过这两代没有进士罢了,难不成真要像那陆...陆家小子所说的那样,咱们亲自去铲除?”

“哼!尔若是我家子侄,老朽已经在你脸上扇去五六个耳光了!而因为汝这后生,家里过世族长与我相熟,又因你如今也持一份股,老朽便不得不提醒你,你手上那匣子里的玩意,不是如土地田产一样,你想买得便能买得的东西,人家王府,宝衣局不是求着你来买,是你舔着脸要买的!”

又有一头发半灰之老,露出一脸笑眯眯模样“晓得你与那公孙勤是同窗,曾同在清隐先生的书院中就读,关系不错,你实在不忍的话,你家便不出手,不做声便是,且看着就行。”

“裴玉良!有你这样坑害晚辈之人吗?我虽早知道你年轻时就是笑里藏刀之人,却没想到,你竟敢这般坑人!方家小子,你若是晓得谁为你好,便听你老叔一句劝,放下心中那点儿无谓情谊,身为家主,你当知以何为重。”

那裴玉良呵呵一笑,手轻轻抚摸着那粗糙,并不美观的匣子,而后叹道“可惜了,老夫还嫌银钱田产换来的股份不够多呢!”

闻听这般言语,那方家较为年轻的家主额头上立刻渗下一层冷汗,朝着两位出言提醒的一揖,最后犹豫间亦朝不怀好意的裴玉良作揖,脸上稳稳当当没什么变化,心里却一下子狠下心来。

无论如何,股份不能丢!至少不能因为一个已经无所谓的公孙家而丢!

自家儿孙还得躺在这个上面讨生活呢!

阁楼之上,二层阁内,朱厚熜与陆斌瞅着楼台之下的亭台,帘布被放下,好似真有什么诡算之事要商量似的,还专门让家里小一辈人出来守着。

因为害怕这些金主们被倒春寒给冻死了,不得已,两人还吩咐着叫自己人送去一些暖身暖手的东西。

其实,更害怕的是,那帮子以吃拿卡要为先,以做差办事为末的小官小吏来磨迹,宝衣局现在是真的穷的尿血。

“小斌,这股份的主意,你想多久了?”

“早先便有这想法了,只不过一直没有好买卖罢了。”

“刚才你那模样,真叫我以为你想把那王老头儿玩死在咱们这儿,我差点就笑出来了。”

“没法子,谁叫他非得递来一句痴人说梦的话呢?我不弄醒他,他还以为自己是老爷呢!”

“这么说,公孙家,你一定要清除去了?”

“是,既然他要作那出头鸟,那正好,叫这帮子人晓得晓得,出头鸟的代价是什么,正好也叫我晓得晓得,谁还有本事作那个出头鸟。”

“你,不怕吗?”

“不怕!我晓得你要讲什么,害人谋命这件事情,我怕个鸟!世间死的人多了!该死一两个世家瞧一瞧了!我不怕!我绝对不会害怕这个!”

“......嘿!下次,这种事情你要何哥先说晓得吗?哥早前便与你讲过,那么威风的事情,让哥来,你把握不住,知道吗?”

“......好,下回让你来......芸娘他们上来了,兄长,这件事情还得给他们讲一下才行。”

赵常平,赵常安俩兄弟是头一个出现的。

而后陆陆续续钻上来的是或跑腿,或接待客人,或记录账目之类做其他事情的人,都是流民子。

之中有人今年已经十六岁,按照当前时代算,这是些青年人。

可以用孩童来算的当然也有,但年纪最小的陆斌,今年也有七岁了。

他们血气方刚,却因为就过学,识字晓理的原因,他们明白,上苍从来都是公平的,导致他们遭遇残酷,陷入悲惨境地的从不是天。

而是这些侵占土地,贪名好利的老爷们,而是正在下面,自以为寒风便叫人难以忍耐,却不知脚下炭盆之贵,手中汤婆子废柴的读书老爷!

恨,当然是无与伦比,不共戴天的恨。

但,同样也是就过学,识字晓理的原因,他们的理智能够战胜感性。

所以今天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们硬生生克制了内心的想法,按照顺序,随机应变地将事情完成好,实在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也叫那些面部表情控制的很好之人先行顶上一会儿,平复心绪之后再行自己的事情。

但此时此刻,事情已经全部结束,一个个便立刻窜了上来。

他们需要知道,为什么?

“陆斌,告诉我!为什么你选择跟着他们合作?”赵常安作为所有人当中年纪比较大,又说的上话的人,作为不理智的赵常平兄长,他上来之后立刻就提出了疑问,这是防止情绪激动的其他人,作出冲动的事情。

扑通!一声,陆斌直接单膝往地上一跪“诸位兄长,对不起,宝衣局没有粮食了。”

一下子,所有的恨火怒焰,都如同被当头浇灌了一盆冷水般,瞬间熄的只剩零星余烬。

沉默,沉默,依然是沉默。

这其实是非常不讲道理的一件事情。

粮食不够,种粮食的农民没有,收粮食救人的也没有,甚至官府仓库里,若有人亲自打开,往里面瞧一瞧,说不定会发现,粮仓里面也没有!

那么粮食哪儿去了呢?在地主家里等发霉!

赵常平红着眼睛,捏着拳头,陆旦,陆重握住阁楼扶手边沿,指甲都抠进去了,莫戈胸膛剧烈鼓动几下有伏了回去。

又有陆香儿低声哭泣,赵月姑朝着楼下亭台丢去憎恨目光,陆芸娘深深叹了口气勉励让脸色更加木然。

“这,其实没有怪罪你的道理,至少又能多活一些人的性命了。”赵常安言语中干涩的意味几乎让他的声音沙哑。

“你爹砍了我几个手指头,我还以为那糖方子真有那个价值呢!我...我...”

“别讲了,咱手指头丢了去换咱爹娘能吃口饭,能多换几条命活下去,怎么都不算亏。”

“我就是呕不下这口气,我其实不怪小斌,厚熜,但是,但是!妈的...妈的...”

这又是一对兄弟,是一对表兄弟。

朱厚熜闻言,看到了涂抹着金疮药,却还渗血的包扎,对自己父王的怒火陡然膨胀起来,却又陡然消失。

“石牛兄长,铜虎弟弟,还有诸位被鞭挞,挨板子的兄弟姐妹,我朱厚熜,为自己父亲的过错道歉。”说着他十分笨拙的也学着单膝跪下,因为处于人群之中,与陆斌一样,楼台之下的人见不到这一幕。

“我父亲,与他父亲,其实都想我俩成为一个像是楼底下这群人一样的人,一群只擅长通过压榨普通人来富裕自己的人,但我朱厚熜决然不同,既不同于父辈,也不同于这庸庸碌碌,奸佞横行的世道。”

“让老有所养,让幼有所教,让贫有所依,让难有所助,让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这是周先生教我的,我没忘。”

“富贵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这么好的道理,读书老爷们不做,我们来做!我赵常平,誓要读书取仕!”

“我李石牛,一定要专心练武,以后作将军,杀小人!”

“我李铜虎,发誓一定跟在我哥哥身后,帮着把狗地主杀干净!”

“就像陆斌讲的,我们生来不同凡响,就定要改变这个世道!”

......这才是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