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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言语声音不大,却非常清晰的传入了方正峦耳朵里。

不知道旁人听没听见,但是既然有人这样去说,他就必须得有回应。

不必说,这个人定然是那奸邪的世子殿下派了阴毒小人来谋害于自己。

似他这种正人君子,怎么会怕此等事情?毕竟他自己都已经信了,那初见衣上的诗句乃是自己作的。

于是方正峦循声一望,只见一名面容中透露温和,眼睛清澈见底的中年人,在那儿站定。

“你是何人?哼!不必说得,你定然是王府的家仆!现如今,事实道理具摆至眼前,竟还敢于狡辩,妄图欺瞒世人,知尔是衷心之人,却不晓得事理,岂不明白,你这言行,乃害世子殿下吗?”

方正峦的声音极大,隐隐有振聋发聩之感,一言一语皆显出正派的作风,好似满怀都是清风朗月一般,高洁是他,义正言辞也是他。

“问题在于,这首诗的确就是我先生所作啊?”

一道沉稳中略显出一点儿嫩音的言语响起,这会儿因为场间皆已经安静下来,大家都听得清楚,都把目光投了过去。

这时候才发现,眼前这身着儒冠儒帽的中年男人身后,还有一名年岁约莫十岁上下,身材略显消瘦,脸色红润的大男孩站在边上。

因为与四周围观的寻常百姓实在没有太多分别之处,刚才一眼扫过去,还真没有注意到他。

“尔又是何人,哪家的书童?”

“小子姓莫名戈,因仰慕王先生才学,随侍于左右,希冀能得先生智慧之万一。”

“真是大言不惭,此等人何敢被人尊称先生二字?分明是家仆下人一类的角色,也穿儒衣,戴儒巾!哼!真是可笑,真是可悯!”

“你这人怎的这般言语,好没礼貌!先生胸中有大学问,你怎可随便侮辱?”

“哈哈哈!你这小子,连辩解,也是这般苍白无力!”方正峦大声嘲笑,转而又朝着四周一众儒生喊叫起来,妄图吸引更多的人,吸引更多不明原因左右摇摆的读书人驻足观看“大家且瞧瞧这两个撒谎之辈,无耻之徒!你且看这穿儒家衣冠,扮作读书人的家伙,瞧瞧!这手上的老茧!他能算作读书之人吗?诸位......一心只攻读圣贤之书的人,会有如此粗粝的手吗?”

“就是!方先生目光如炬,一眼就已经瞧出端倪!”有人附和,方正峦当即朝着附和之人点头致意。

“诸位,在瞧一瞧这人消瘦的身躯,褶皱已生的脸庞,你们看呐!你们看,他的手背还有风吹日晒的痕迹啊!这哪里是读书人,分明是世子殿下,在自家庄子或者地头随处找来的一老农尔!”

方正峦此刻的模样,浑如一个大公鸡一般,挺着胸脯,一脸激动的潮红之色,双目也是尽显得意自满。

这种自满之貌一经涌起,叫他宛如被人灌下去二斤春药一般,上下直蹦直跳,哪里再有什么读书人的气度与风范?

不过他自己是浑然不知也半点不晓的。

还兀自用最得意的态度,用非常利索的言语,吐出半个脏字也不带,甚至引经据典,时不时夹杂圣人道理,却直把人往死里逼迫的话来。

“古人有云:衣食足而知荣辱,此人分明是土地中求粮食的平民百姓,料想原也不过是衣仅蔽体,食仅果腹而已,合该追求更高境界,知晓荣辱,求自尊而自爱,晓自怜而自悯,谁晓得竟不知为了何利益,蒙昧心智,居然在此助恶行而弃善行,这却也是我等读书人之过啊,未行教化之事,诸位需得以此为戒,攻读圣贤之书固然要紧,可闲暇之余教化万民,也是吾等该为之事啊。”

“是及,是及。”

“当时,吾在山上所作诗句,一共三首,让吾诵读一番,尔等再加论断,何如?”

“唉!兄台何必还故作如此姿态呢?方某知你是被逼迫无疑,却也不是在责怪于你......”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龙场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全场为之一寂,方正峦这只骄傲的大公鸡,立时就像是被卡住了喉舌,脸几乎要涨成紫色!

有声音颤抖起来,态度直接为之一变,直欲把头也低垂下来“敢问先生......”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有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哈哈哈哈!这也叫诗?都听见没有,这等诗句,尾字处为了平仄,居然通篇只用一两个字,这也配叫作诗句?”

丁代岩一听到方正峦此言,双眼一闭,差点没呛过去,好不容易等边上丁家子弟顺气缓过来,立时破口大骂起来“白痴!蠢材!愚蠢!”

他想过这方正峦草包,但是没有想到这个方正峦草包成这样。

就这还是治诗经的,全然只会最死板的东西,这种非长足经历,非人生大起大落而不能得的句子,他居然半点儿也品味不出来!这不是笑话吗?

不过,丁代岩的怒骂,已经没有什么作用了。

不识货的人虽然多,但识货的人显然更多。

比如现在,听到诗句的人全部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方正峦,看着他如同跳梁小丑一般上蹿下跳。

“敢问先生乃是何人?”又是刚才未完之问。

“吾乃王守仁,字伯安,自号阳明。”言罢,王老师脸色平静的一甩袖袍,毫不犹豫的便转身离去。

当然,最后还有一声叹息之声甩出来,也异常清晰,叫在场所有读书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天啊!他是阳明先生!”有人喊的就跟太监一样。

“他是朝中抨击刘瑾被贬谪至龙场,至今方归的阳明先生?天杀的,我究竟作了些什么?”有丁家以及其余几家的年轻读书人尖叫着捂住脸庞,不想叫人见着。

“方正峦,你真!卑鄙无耻之小人啊!我安陆州读书人的颜面呐!全被尔塞进茅坑里去了!”有老者声音几乎要扯破嗓子,兀自不满意,举着拐杖就要打过来。

“你这愚蠢之辈,想必听不出来先生叹息之意吧!那可是在对我等安陆州读书人皆有失望之意啊!”

方正峦竭力嘶吼起来“诸位,诸位,莫要受了小人蒙骗,须知王守仁可是朝中重臣,怎么可能教授皇室子弟......”

“叔岳先生,本世子虽然对阳明先生仰慕已久,可今日也是头一次见到阳明先生,您可不能胡乱言语。”

众人一愣,正错愕间,只见识到另外有一三五岁童子趁着众人愕然的空档,飞奔着往这边跑过来, 直接朝着未走远的莫戈怀里一扑!

“莫戈兄长,可想死我了,您在阳明先生那里学的如何?小弟我也想要见识见识,王先生的学问,唉,王先生因为我家中的缘故,连见面也不大肯,真是可惜。”

“陆斌?”常来宝衣局的书生当即就把他身份给传开了“这是王府典仗正陆松的长子,年岁不大,但聪慧无比。”

当即又有人上前错愕的问道“这么说来,那初见之衣上配套的画卷中,你称呼为兄长的,乃是这位小兄弟,而非世子殿下?”

陆斌装出一副懵懂无知,稚嫩青涩的模样,歪着头问道“我何时与你们说过,我称呼为兄长的就只有世子殿下啦?况且我父亲与我早就说过,世子殿下身份尊崇无比,我怎么可以随意用兄弟相称?”

“小斌,不可无礼。”莫戈用作为兄长的语气道了一句,转而又向着身边旁的读书人道“诸位学兄,我莫戈也是巧合间才认识陆斌,以前乃是农家子,因反贼之乱颠沛流离过一段时间,恰逢王先生帮助,一路受先生照顾,学先生学识。”

“莫小学弟,敢问王先生怎么会来咱们安陆州之地?”

“先生自龙场而归,本准备回乡探望家人,途径此处,留恋于梁松山一处竹林之间,安陆州本有先生一好友居住于此,先生便写了一封信给此好友,可惜,数年未见,叫先生满怀期待,落空了。”

“原来如此,唉!”四周响起一片叹息之声。

“这也是先生不愿透露姓名,甚至不大愿意使自己的诗句流传之因,伤心之事,每每提及,只是徒增悲伤。”

这时候,有早被安排好的王府中人就在撺掇了“就是高洁如王先生,他也料想不到,有肮脏无耻,欺世盗名之辈,居然敢如此,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也难怪先生叹息,哼!这声叹息,想必是彻底对我们安陆州读书人彻底失望了吧!”

“就是!我方才听这方正峦讲话便觉得奇怪,那初见衣上的诗句,是他一平日连放屁都没人晓得的人能作出来的东西吗?他一个秀才,连禀生也不是!能作出这等传世佳句?”

“粗鄙,却也讲的正是要害之处,这好贼子,方才还在咬着好与了两个字不放,只晓得平仄押韵的玩意,哼,这也能教世子殿下?这也配教世子殿下?老夫不成器,却也看不过去这点,尔等且看着,我待会儿便去问问州中官员,此等下作小人,也不怕把世子殿下,教的走了岔道?”

“唉!老先生不必去了,我家境贫寒,时不时便在本州教谕那里打听生计,前几日起便再找先生教授世子,我本觉得奇怪,怎么会有这等事情,现在全然晓得了,定然是方正峦,不配为师,被赶走了!”

忽然又有一人神情可怖,几乎发癫的闯入场地之间,手捏拳头状,死命捶打起方正峦的脑袋。

可惜这人虽然身着儒服,也偏消瘦,立刻就被人扶了起来。

此人犹自口中不断疾呼“卑鄙小人,活该被千刀万剐的腌臜货!”

“诶!这位兄台,身为读书人,怎可失了仪态!”

“你懂什么!”那人立刻回喷了一句,然后悲愤欲绝的道“阳明先生龙场悟道,学问冠绝天下,家门也是进士不绝,其父是状元,其人也是二甲进士,现今不拘学生,广收门徒!我本来都已经是先生坐下之徒了,都怪你!都怪你!先生不肯再收我着安陆州人为徒!你知不知道,我秀才之身已经十余载,家中妻儿老母皆指望我一人,你竟然把我这大好机会给...给...方正峦,我恨不得生啖其肉啊!”

这言语一出,那个好心扶人的读书人跟被雷劈了一样呆在当场。

在场之人短暂的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之中,而方正峦以及丁家,还有不少掺和进来,跳的最厉害的读书人,身体已经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这里面,哪个不是寒窗苦读,指望一朝登科的读书人?莫说是十余年的秀才,就是几十年的秀才,十几年的举人,脸上长褶子都还在考的童生都有!

而浙江余杭王家,是什么个家学渊源呢?先祖王纲,太祖年间的礼部侍郎,这也就不讲了,太过久远,作不得数。

就说最近两代人,如王华,阳明先生他爹,论考,人家是状元及第,论官,人家是南京吏部尚书。

王阳明本人就更离谱了,论考,他二十七,二甲第七,论官位,在被贬谪之前,是兵部主事。

理论上来说,如果不是刘瑾这档子事给耽误了,安陆州这帮子苦哈哈们根本见不着人家。

而就算是目前有了刘瑾这档子事,耽误了官位,也不打紧,现在朝堂上坐台的,一个内阁首辅李东阳,一个兵部尚书王琼,跟他关系都不浅。

所以说,能成为人家的弟子......得少走多少弯路?

“方正峦!汝,当真该杀!噗!”一考老了试的老儒当即一口老血就喷了出来,紧接着倒地昏迷不醒,而他子侄们一时也管不得这些,一个个双目赤红,死死凝视着眼前这人。

“我呸!方正峦啊方正峦,你当真厚颜无耻至极,无耻堪比刘瑾也!你刚才居然还有脸充作一副师长模样,诸位学子,老夫认为此等人怎么可以有功名傍身?与我等一同去州中找官员,隔去他的功名再说!”

顿时场面间热闹起来,有上去拽头发的,有擒住衣袖的,总之方正峦的斯文一下子就被扫落在尘埃当中。

“住手,尔等给我住手,吾乃方正峦,乃是世子之师也,况且我还作出了千古名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人生若只如初见!!!哈哈哈!你们这群疯子,休要拉扯于我!我乃道德君子也,乃世子殿下之师也!尔等奸邪小人,尔等才是真正该杀之人!”

可没有人理会方正峦癫狂的模样,没有人听方正峦无序的言语。

就窗台上的朱厚熜看来,这下面的,全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