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还在,印象里似乎是断过几次,或是风是雨,简短笔直地连接着我所再熟悉不过的砂石路延伸,环绕山林,越过厂房,直至那早已破败不堪铁门附近,和那杂草丛生的广场。
“那边的是学校吗?看上去似乎还是挺新的模样?”
“哦,是啊,那是小学,稍微高一点的是初中,往前走到‘超市’的话,地下室还有幼儿园。”
停车开门,自己顺着沐所好奇的目光看去,一一凭借着记忆为她讲解那些建筑起来。
“具体是谁负责的,我不太清楚,但这里以前围绕厂区而建,基本来说除非是要到市里,否则大都为西南机械厂的员工家庭……可能也是出于职工子女的需要,才出资建起的学校吧。”
“唉,那这里现在还有人在上学吗?若是要考高中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就算是有,也迟早会没有。”
含着薄荷糖提神,感受着清晨舒爽的空气,相较于沐的愕然,我并没有太过惊讶。
“毕竟说到底,这里已经很贫穷落后了嘛,随着早些年厂区搬迁,大部分人也都跟着走了,去到市里的话不管是生活还是教育都方便许多,尽管那也并非易事……”
仍然在营业的小卖部,紧挨着广场和老楼的地方,零零碎碎的几个老人默不作声,只是在愣愣地盯着我们,这种视线让打扮清凉的沐稍显不自在。
“就像这样,你能看见依然有人留守,至于理由的话也五花八门,诸如不想麻烦子女照顾或者对土地有了感情之类种种……不过基本来说就是不适应,不适应城里的生活。”
所以这也就是学校为什么还开着的理由,即便肉眼可见的几乎成为摆设,但它依然屹立。
“总感觉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话说回来夏辉你还对他们有印象吗?”
“没有,我离开西南县很早,而且也不对多少人抱有感情。”
大概是因为看到这样冷淡的态度,多少感到有些奇怪吧,沐舔了舔嘴唇,略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好。
“你没必要多想,我只是无法放下父母而已,这么多年过去了,也都只是从各种偏僻的新闻报道里面了解这边的情况,说实话并不在意,而且就算想要解决,也毫无办法。”
脱贫致富,错综复杂的因素不是简单粗暴地殴打一顿就好,那不是自己可以左右的宏大事情,对此我心知肚明,也只能充当旁观者和过客。
“……你刚刚说前面是有超市?这种地方还有开超市的吗?”
“那只是小时候打趣的称呼而已……说是‘超市’,其实就不过稍微大一点,卖些服鞋子啥的,主要是玩具的影响,所以才比旁边的市场更受孩子们欢迎。”
当然,那也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光是看着空荡荡的破败房屋,沐也能理解现状。
“厂区附近也就只有这一个市场,这样院子里面的人都会跑到这边买菜,出门下去虽然也有卖东西的,不过大都是五金之类的日用品……啊,还有那边,那边也算。”
狭窄的通道,需要小心翼翼地穿过,直到路口附近才豁然开朗。
“顺着路继续往前走,会有班车接送到镇上去;右拐是住宅区,也可以直接进到山里面去,有很多野路都可以爬,虽然很可能现在早就没了就是。”
真是怀念啊,记得以前每逢过年杀猪就是在路口摆开,人声鼎沸,热热闹闹。
“夏辉你明明有十年没有回来过了吧?为什么还对这些事情记得很清楚呢?”
轻轻拉了拉自己的衣袖,两步靠近前来许多,沐眨巴着眼睛有些兴趣,也带点疑惑。
“毕竟对于我来说,这里的一切都太过于陌生了……和图片或者视频里面所看到的完全不同,久而久之应该会有很大的区别才对,可听你的意思就好像从未有所改变。”
“……这个啊,我也不清楚……”
就连飞鸟的鸣叫都没有,说是死寂未免有些太过,但即便如此也确实相当冷清。
“可能是因为,我打小就没有什么朋友的缘故吧,所以除了自己和自己玩以外,就是上山下水到处乱跑,渐渐也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归根结底,人总是多变的,而环境却大都古今一辙。
“唉……为什么?哪怕连一个知心朋友不曾有过吗?”
那听上去似乎很难让沐信服,不过在看到自己轻轻地摇头以后,她也就轻易选择了相信。
“那可能是母亲的缘故吧……虽说家丑不可外扬,然而我们迟早会正式成为一家人,所以说出来也无所谓……让我组织组织语言……对了——”
深吸一口气,几乎不需要犹豫,那不愉快的事情便被我如实托出。
“我的母亲……她实际上是被我父亲救下的可怜人,最早是被人贩子拐到西南县的……”
“啥?”
这个字眼,配上那个语气,沐所震惊的模样,可完全称不上是淑女。
“嘛,事实就是这样,所以你大概也能猜到为什么会不受待见……虽然她待我很好,但终归不是本地人,为人要强,也不懂传统,难免会遭到排挤……”
虽然好像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些,但毋庸置疑的是,至少有相当部分的人十分在意。
“至于家里面的情况,除了父亲和少有的几个亲戚外,基本也是非常仇视母亲的……似乎是由于她的生育能力有问题,好几年都没有怀上我,也被骂成瘟种……反正怎么难听怎么来。”
接过沐递过来的糖果,我倚靠在车旁,继续感受着那酸楚的味道。
“就算有了自己,也没有因此改观多少……况且不能在厂里面工作,单是做家务的话,又被继续骂是只进不出的混蛋……几乎所有人都对母亲抱有恶意,直到她死后也不消停……”
咬碎渣残,与其说是单纯的怒意,我所感受到的更多则是愤懑。
“所以……我可以忍受他人的指责,但唯独侮辱母亲的家伙绝不会放过,因此也导致了被城里的学校劝退,在这个根本没有说理机会的地方,打小便被视作不会事。”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完全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沐也许设想过比较糟糕的情况,然而她还是对此深感惊愕,双手用力抓起肩包,用以压制情绪。
“人死而不能复生,遗憾的事情有许多,可唯有活着才有机会弥补……父母死于火灾,那天以后就总是传言这是他们造孽遭来的天谴……就连坟都只允许修在后山里面。”
习以为常的牵手,我苦笑着拍了拍沐的肩膀,内心说不上来的复杂,不知何谓发泄。
“说够闲话以后,不久这里也迅速荒废起来……差不多是在我作为‘处理人’于地下渐渐出名的那段时间吧,只感到莫名的好笑,突然也就不那么执着了。”
若说是释然,并无此意,但作为报应,却也十分戏剧。
“总而言之,话似乎说的有些多了,不过早晚也都是要告诉你的……至于父亲的事情还是晚些再聊吧,先去厂里面看看状况,等到明天凌晨我们再上山去祭奠。”
“为什么要等到明天……?现在时间不还很早吗?”
“不然我怎么说你是城里面的大小姐呢?这种人烟稀少的野山可是非常危险的,哪怕抛开野生动物来说,也很容易迷路或是摔伤,若不提前做好充足准备,完全是有去无回哦。”
“也、也没那么夸张……吧?”
尬笑着搓了搓手,看沐的样子似乎是有些理解为什么我要她带上冲锋衣了。
“哎唷,小姑娘不行小瞧山啊……那是有灵韵在里面的,可不能不尊敬!”
本来还打算继续说些什么,突然从小道里面走出个黑瘦的老头,听着声音都感觉嘴巴漏风,拄着拐杖慢悠悠地晃了过来,神神叨叨。
“这一草一木,活久了就会沾染灵气,都是几百年几千年的根,发起怒来震天动地哦……”
“啧,黄老汉,你还活着啊?”
这样对老人说话有点不太尊敬吧——我能够从沐慌张的眼神中品味到她的意思,紧接着便毫不客气地挡在那个老头面前,以阻止他继续靠近。
“我还以为这十年你早就下地府去了,结果没想到现在看上去还挺好啊?又是去祸害了多少山参?这看样子不得是刨了半个山的量?不然不可能这么精神。”
“哼!夏国家的小娃子,现在都长这么大了?就是这嘴还是不行,缺点耐性,应该天天念十几遍苍生,给你自己积积德行!”
“彼此彼此吧,你个老不死的。”
针锋相对的架势,火药味相当浓烈,搞得沐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为好。
“……哈哈!还是你这家伙骂老子听着得劲!行啊!都开上小轿车了!还娶了个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不亏俺待你小时候那么好,真是出息了啊!”
突如其来的反转,直接弄得我绷不住笑了起来,也让沐她顿时傻眼。
“你个老不死的又胡说什么?人家刚高中毕业,我和她还没结婚呢,只是在交往,多大岁啊就急着表你自己对我怎样?”
“呸!那都差不多一个意思!想当年俺十六岁就找了媳妇,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个白眼狼还教训老子起来了?”
“当我不知道你那是管不住下根四处撒情?七八十了不还是打光棍?糊弄谁呢!”
受不了他的鬼扯,愈发觉得头疼起来,再继续下去只怕是要丢尽颜面。
“那个……夏辉,和这位爷爷很熟喵?”
稚嫩的音色环绕在耳旁,发觉小家伙她终于下车来开口,带着满脸诧异的墨菊一起,唯唯诺诺地站在了面色通红的沐身边,也重新整好了衣帽。
“说不熟悉那肯定是假的……这老头子叫啥没人知道,但都喊他黄老汉,年轻时似乎是卖药的,不知道为啥老了就开始四处游方算命,招摇撞骗……”
就像是在听故事那样,三人面面相觑,不乏也带有些许期待。
“话虽这么说,但为人还是挺好的,尤其是对小孩子而言,经常送些糖块啊玉米棒子啥的,不过因为太邋遢没个正经样,总遭对方家长嫌弃,说他是老妖怪,挖人家山参续命——”
“胡说八道!那破玩意儿真能续命老子早就长生不老了!有些混蛋就是看不得别人好!”
他红眼了,抡起拐杖就要揍我,得亏是身体差,没几下就气喘吁吁,自己还怕他急火攻心连忙搀扶上去坐在路旁,那股子熟悉的霉味也瞬间直冲鼻腔。
“咳、咳咳……唉,好死不死是小辉辉你个娃子最先回来……别的也不知道哪里才是生他养他的地,跟着爹妈进城就赖里面了……唉!真是不像话!”
“您可少贫嘴吧,真气死在我面前那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而且说实话我也只是回来给父母上个坟罢了,最多两三天就走。”
并不想争论什么,黄老汉听言,也只是哼哼着点了点头,端详起沐和两个小家伙。
“罢了罢了,你给俺讲讲这仨娃娃都是谁呗?水嫩嫩的多喜人,怎就跟着你糟蹋了?”
“……她叫沐雪,是我的女朋友,土生土长的新海人;这两个小家伙,白发金瞳的是姐姐,叫矢车菊,黑发的是妹妹,叫墨菊,算是暂时寄养在我这里的孩子……”
详细解释起来很麻烦,而且我并不打算泄露她们的身份,只是简明扼要地过了一遍。
“矢车菊……?墨菊?这名字不是——”
“啊对对对,花的名字,就像是人家喊你黄老汉一样,有什么关系?反正都只是个称呼。”
赶紧打断他的话,生怕再节外生枝作出些什么文章来,于是虽然瞪大了双眼,但顿了顿后也终归是没有再说些什么。
“……要没什么事的话,我还得先去厂区那边看看情况,找个地方吃点饭,然后上山踩踩点,确认确认大概路线……想叙旧的话,晚些看看有没有时间,你指个地方,来找就是。”
“哼……不用了,忙活去吧,可不敢占你时间惹得小姑娘心生不满,那便是俺不会事了。”
无奈地叹气,撇过头去看着深山,黄老汉显然有些意犹未尽,而沐和两个小家伙则互相点了点头,也不明白达成了什么共同语言,默默坐回了车中。
“唉……我就是怕遇到你个老不死的玩这套……”
所谓欲擒故纵,再叠上倚老卖老,加之自己确实可怜他一把年纪还孤零零的,总感觉就这样走开过意不去,好歹也是照顾过我的家伙,顿时就心生芥蒂。
“行吧,等明天晚上我来找你,给你尝尝新海的酒水和罐头,特意拿了几件就怕遇到你个老混蛋的,可别再碎嘴白眼狼了行不?”
“算你会事,这个行!”
闻酒便挪不动道,有肉则不谈口忌,这副欣喜若狂的模样,还真是毫无改变。
“那俺也就给你算算吧!落叶归根,可算是回到家了,往后风调雨顺,事事如意——”
“谁要你那没准过一次的破卦?”
哭笑不得地摆了摆手,然而我却并没有急着回到车里,只是突然看着黄老汉滔滔不绝的模样,还真有点感觉,那记忆中尚且留有温度的,熟悉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