浠沥沥飘泊着小雨,模糊映照出窗外的斑驳虹光,清晰脆亮,也颓废疲惫。
“少喝点吧,醉醺醺的样子很难看。”
骤降情感的温度溶于气泡之中,在这玻璃所结构的脆弱容器里填满酒精,就着昏暗与细微苦涩的氛围淌过咽喉,他摇曳火束,并默不作声。
“……就算有我替你开车,那也是无证驾驶,到时候一查一个准,喜提银手镯进去的话,里外不是人,所有为你做的努力不就都白费了?”
阻酒需要非常的耐心,而很显然“桥”并不打算理会自己的建议,只是烦躁似的乱揉起头发,也全然不顾形象缺失,自顾自地添酒、仰头这样循环往复。
“哼……哼……又过去一年……原来你还没有……呃……去、去考驾照啊……”
“我又没车,而且暂时也没买车的打算。”
关注的重点完全不对,虽然很想吐槽但我决定还是顺其自然,紧握沐的左手盯紧着“桥”听其继续说下去,而她则坐在自己身边,饶有兴趣地研究着那些昂贵的名酒瓶子。
“那、那倒也无所谓了……反正实在不行,今晚就睡在店里面算了……就是、就是唯独放不下心来茉莉她在家里面会不会害怕……呃……害怕什么来着……?”
“你大了,刚开始说的是担心那孩子害怕孤单,既然如此那就好好肩负起责任啊,平日里那副疼爱女儿的模样去哪里了?至于要烂在这里自暴自弃么?”
锤头叹气,我无奈地举起自己的酒杯小抿了下,不过因为自己并不擅长喝酒,也对品酒之类的事情不感兴趣,所以只是倒了些果汁之类的软饮料混合起来,味道相当微妙。
“行了,别操那心了,不是早就交待过了要自己帮忙接走茉莉她去画室住一晚么?因为这个老秋他还差点以为我又出去诱拐儿童了,属实败坏爷的风评。”
浪费可耻,然而我还是悻悻放下这杯果汁,有些面露难色地捂住了嘴。
“……多少你也该接受结果了吧,毕竟已经发生的事情,我们也没有办法去改变。”
鬼知道现在这家伙的状态能听进去多少,“桥”唐突放下酒杯,猛地抬起头却面色平静。
“谁说我没有接受啊……只是想起来‘断’那家伙居然会在最后时刻落井下石,就会莫名感到有些心堵……枉我平常对他如亲兄弟般对待那么好……真是世事难料……”
推杯换盏,“桥”疯魔似的继续添酒,我则是把那坨果汁递给沐,在她满脸疑惑下心虚地别过头去不敢直视。
“夏辉老弟……你老实告诉我,‘断’是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他打的鬼主意了?精心布局这么久,里应外合……呃,我不信他就一点风声没有走漏,真就做到了完美犯罪……”
“他是你的人,我又没有太多接触过……最近一次的联络还是去年想要拜托你帮忙调查遗嘱那事,至少没感觉有哪里很奇怪,谁又能想到许久以后的转变呢?”
眨巴着眼睛,那无奈的表情彰显着自己对此束手无策。
“但归根结底,‘断’这么做还是为了你好……兴许是出于同情或者敬佩吧,因而对此产生了怜悯心什么的,倒也是合情合理……”
也就是近几天的事情,警方宣传的很广,对于覆灭“断桥”并生擒其龙头一事,他们自信满满,且不骄不躁。
“倒不如说,我本来会以为‘桥’你会大发雷霆胡闹一通,跟电视剧里面那狗血剧情似的嚷嚷着什么‘他根本就不懂我’之类的话,结果就只是借酒消愁,出奇的镇静呢。”
“……都是成年人了,混迹十多几十年来,这点稳重我还是能信手拈来的……”
放下酒杯,他出神地凝视着窗外,被雨滴打湿的城市朦胧且沉默。
“嗯哼……所以,你打算离开新海了对吧?都把家里传代的破物件搬出来了,就算茉莉再怎么不懂,多多少少也能察觉些端倪不是么——唉!”
愤怒的肘击,来源于品尝混合果汁后,沐捶胸顿足的果断抉择。
“掏心掏肺的话……是啊,既然‘断桥’已然解散,而‘断’那混蛋硬要替自己顶罪的话……我就只能是不辜负他的所作所为,带着茉莉她去海外找莉莉了……”
提起老旧的煤油灯,“桥”递来张银行卡,夹带还有个轻薄的记事簿。
“所有事情处理好后,余下干净的存款都在这里面了,就当是兄弟交情,你拿着挥霍也好,施舍也罢,总而言之就是随便花,权当前几年雇佣你的额外报酬就好,别在意。”
“何必呢,你自己捐出去落得个好名声,说不定人家就原谅你了不是么?”
只是客套话而已,平静地拿起端详着,我很清楚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
“罪犯不可原谅,尤其是对于那些伤害过无辜人的家伙更是如此……纵使我的出发点仅仅只是为了求得复仇与慰藉,可于因于果皆是事实,自然无可争议……”
“……那你干嘛不坚定直接自首呢?就因为‘断’的影响,懦弱了吗?”
要说讽刺,我绝无此意,是非强调,他心知肚明。
“果然还是……难舍对吧?”
无关乎金钱或者名誉,大话再怎么说的漂亮,然而终归会有私心作祟,是为人之常情。
“我也能够理解‘桥’先生您现在的处境,夏辉他提及过,人们总是无法舍弃既定之事,而承担本就需要勇气,可怜的我们彼此惺惺相惜,这并没有什么关系。”
愈加亲密接触肌肤,沐亦愈加难舍难分,吐露真情。
“太过于复杂的事情,很多时候怎样处理都会留下遗憾,而能否接受,又容纳多少,皆为选择的‘happy ending’或‘bad ending’,故事也或许因而才让我们深感所想。”
“桥”愣住了,他或许没有想到沐能够说出来这些话,实诚相待,我也张大了嘴巴。
“嗯……上过学的年轻人果然还是厉害……夏辉老弟你可真是有福气,找到这么个挑不出缺点来的小女朋友能够疼爱,真是跟小说似的羡煞旁人啊。”
“你可快闭嘴吧,之前的日子多洒脱啊,现在我天天都要遭她管这个管那个的,晚上还不能好好休息,非得是从她家做完才能回到画室……我就不信莉莉当初没折磨过你!”
腰间隐隐作痛,我阐述你的梦。
“唉……不过说到底,亲兄弟之间也得明算账,我也不相信警方会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察觉到……所以‘桥’你走后,最好是就别再回来了吧。”
“我也没有理由再回来了不是么?”
沉重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桥”站起身整了整衣领,面露苦笑。
“有时候我不禁会去想,所谓的‘成长’到底是什么?弟弟惨死的时候,爹娘告诫我不能冲动,咱家势单力薄,要成长起来再去寻仇……可越是长大,才越是发现这个世界是那么复杂。”
他自言自语着,晃悠悠地走到柜台前,翻箱倒柜在寻找什么,推的酒瓶和器皿哗啦作响。
“因为没有靠山,所以需要抱住大佬的腿;因为地位不足,所以需要不断精进自己的能力;因为想要左右他人,所以不得不竭力攀爬……即便如此也永远看不到头……”
抓起廉价的酒精饮料,“桥”如获至宝,尽管那看上去就像街边小贩灌装的便宜货,放在这样高档的酒吧中多少有些显得格格不入。
“成家立业,幸福美满……支离破碎,痛苦不堪……若是人生的每件大事都需要‘成长’,那我们岂不是将要永远陷入无法满足的漩涡之中……到头来就连最初的小小愿望都无法实现……”
连酒杯都不再需要,“桥”艰难地坐下,拧开瓶盖,就这样直接对着吹了起来。
“看吧,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断桥’的老大了,甚至于连‘桥’的名号都不能够再顶着……若是那些鸡汤的话,想必肯定会说要心态放开,还有无限大好未来等着自己去探索……绕来绕去,不还是叫你去学会那个子虚乌有的‘成长’么……哈哈哈……”
他眼眶通红,那看上去也不像是要流眼泪,倒能够嗅探到细微的酸涩。
“讲讲大道理吧,夏辉老弟……路途坎坷曲折的‘处理人’哦……随便说些什么,好听的老哥会铭记于心,难听的就当放了个屁,也总比那些虚伪的玩意儿悦耳许多。”
“……傻逼,你喝蒙了。”
夺过“桥”手中那饮料,自己不禁嗤笑起来,阻止他继续试图麻痹因哽咽而刺痛的喉咙。
“别再缠绵往事,那就是‘成长’,你搞错了因果关系。”
感情深,一口闷,饯别的滋味寡淡而又无味,纵使我并无意见,也没有所谓。
“呸,你这什么破东西?我好不容易为你喝一次,结果怎么跟糖水似的不够劲儿?”
“哈!那是我小时候街上小贩卖的掺水货!花了好久才托人找到黑心老板买来的秘方,能好喝才有鬼了!”
他倒躺在纸箱上,毫不在意闷湿的空气,四仰八叉伸着懒腰。
“不过……确实还是小时候那个味道啊……爹娘弟弟都还好好活着的时候,显摆着想装大人就会去买这东西故弄玄虚……唉……想家了啊……然而已经回不去了……”
“……人虽然没了,但就权当回去祭奠祭奠也不行么?”
“坟在建设新房的时候早就让给人家平了,村里面也没人,该走的走该跑的跑……至少还有老相片留在身边,仅仅如此我就已经很知足啦……”
毫不在意地摆手,“桥”打着哈欠,看样子也没有再继续聊下去的兴致了。
“那这就是最后一面了,明天我带茉莉她去机场找你,之后的事情就不再管了,以后多多保重吧。”
招呼沐起身准备离开,窗外停雨已有几分,即便不撑伞也无需担心淋湿,
“再见,夏辉。”
“……再见,乔元。”
松开门把手,我情绪复杂地靠在墙边,面对着面色平静的沐,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记起当初,初次认识“桥”的时候,还是在为其他人当打手的时期,因为种种极为无聊的理由,尚且涉事经验不足的我,就那样拎着棍子在这家伙的酒吧里面闹事,引起不小轰动。
“小子,我让你三招,能碰到我,今晚的事情我就既往不咎,还尊你为大哥,敢不敢答应?”
该说是有股冲劲儿吗,还是说只是单纯的鲁莽,毕竟初生牛犊不怕虎,虽然最后被看场子的人围殴,但在和“桥”一对一的比斗中,我确实有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地。
“妈的,下手够狠啊!你们几个干啥呢?!我说过只要他能碰到我,那就是老子的大哥!就别再找麻烦!都听不懂吗!滚开!!”
向毛都没长齐的少年低头,也许对于其它组织龙头来说,是莫大的屈辱,然而事实上“桥”却抿着满是鲜血的嘴唇,大笑着吼开了他自己的打手,恭恭敬敬地履行了承诺。
而“处理人”的名声,也大抵就是那时候开始流传出去的。
虽然,直到后来我们握手言和后,甚至正式开始合作以后,我还是变成了“老弟”就是,也算是双方各让一步的结果,对于长期保持友好关系的彼此而言都称得上得体。
每每想起这件事,我就难免会憋不住笑。
“……再不走的话,秋老师和矢车菊他们会担心哦。”
回过神来,牵绊起温热软糯的小手,沐率先踏出脚步,踩着积水走在铺织着灯光的街道上,时不时转过头来,轻轻摇晃着身体,保持着暧昧的距离。
“还有任何想要去做的事情吗?不论何时何地,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默默支持哦,夏辉。”
她刻意放缓的音调,是那样的耐人寻味,那样的令我沉醉。
“嗯……除去根本找不到线索的,关于小家伙们母亲那件事的话,我……自去年冬天的时候,就一直有一件事情想要去做来着……”
是为了我,还是自身那本能的善良?沐她轻轻撩起长发,面色坦然,沉默不言。
“我……我想暂时离开新海市,回家去看一看父母……告诉他们自己现在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