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就是张佖。
昔日唐使出阳关,今有张佖下江南。
怀揣着李煜的亲笔信,心中牢记李煜的交代,这个习惯了凭轩听雨、闲看落花的“张舍人”,一路看到的是“槊断横塘路,血染胥江红”。
越往前走,人,慢慢沉静下来。
张佖这一路,走的慢,走的也辛苦,他不像陶厓一样,乘着战船一路就到了苏州。
当时,吴江还没打下来,他只能绕道长洲,再西行宜兴,经过长兴之后,进入安吉山区,一路跋山涉水。
途中,也遇到了部分唐军,一打听,是清淮军,对方纷纷劝阻,再往前走,性命堪忧。
张佖看了看手中的通关文牒,这玩意儿,本质上就是经过关戍、或“交战区”的通行证,但皇帝御赐的,有着特殊的政治意义。
除非死了,否则,爬也要爬到杭州!
然而,张佖想多了,他刚出了莫干山,越过彭公岭,刚看到平地大道,就被吴越军队截住了。
“我乃大唐皇帝遣派使者张佖!”
啥张佖,谁认识啊!麻袋套头,走吧!
具体“逮捕过程”不用赘述,虽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也吃了不少苦头,譬如,一路上挨几个嘴巴子、踹几脚是免不了的。
身体上的折磨,张佖还可以忍受,关键是,被押送到杭州之后,直接扔到监狱里,一连几天无人过问!
前线打得跟开锅了一样,情势每分每秒都发生变化,吴越的国土面积一点点在缩小,钱俶都气的昏厥好几次了。
谁顾得上他?
一直到“苏州城破”的消息,如同爆炸一样,在杭州城内传开,终于有人想起了他。
“吴越一块砖,哪要往哪搬”的钱弘亿,亲自来到了关押的监狱,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殿中监陈文雅。
褪去镣铐,请出牢房,陈文雅上前一步,不温不火、不远不近地问候了一句:“子澄,别来无恙。”
张佖头昏脑涨,问道:“阁下是……”
“陈文雅。”
“……莫非是剡溪先生?”
“正是在下。”
陈文雅与张佖二人不算相识,充其量,只是听说对方大名,属于“神交”范畴,至于“剡溪先生”,是陈文雅的号。
闻名不如见面,见面就想开干!
文人相轻,互相看不顺眼,主要的原因,就是思想价值观不一致,张佖是“花间词”的代表,陈文雅有点像是陶渊明,淡泊以明志。
宁波奉化,有个地方叫跸驻,意思是“帝王车马停留之地”,旁边有一条溪流,叫做剡溪。
钱俶曾经“三顾剡溪”,就是为了请陈文雅出山。
彼时的陈文雅,算得上是江南知名人物,为了躲避战乱,隐居于此,也学诸葛亮一样,丞相号称“卧龙先生”(卧龙岗),他自称“剡溪先生”。
陈文雅一转身,介绍道:“此乃吴越国丞相。”
钱弘亿走近一步,拱手说道:“委屈张使者了。”
张佖确认身份之后,立即就明白,前线一定发生了变化,而且,是对大唐有利的变化!
他立即停直了腰杆,中规中矩的行礼,说道:“参见丞相,贵国礼仪,实在与大国上邦有所区别。”
好你个张佖!
陈文雅眉头一皱,身陷囹圄,还敢指桑骂槐,胆子不小,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吴越乃是野蛮之地!
钱弘亿倒没在意,淡然地说:“张使者,此地不是讲话之所,还请移步。”
张佖打量一下自身,闻了闻衣服,确实邋遢,背着手说道:“前面带路。”
陈文雅是文人,这会儿都想冲上去,给张佖一电炮了。
少顷,梳洗更衣,来到一处正堂所在,张佖还不知道,自己到了杭州大元帅府。
刚坐下,陈文雅就将东西拿出来,就是张佖被俘、搜刮出来的东西,钱弘亿扬了扬一封信。
“张使者,这封信,出自李煜之手?”
“正是天朝上邦、大唐皇帝亲笔所写,丞相大人,此信本就送给吴越国王,何必要偷呢。”
“此话怎讲。”
“不告而拿,不是偷吗?”
陈文雅受不了了,一连几天,军情紧急,各种不好的消息满天飞,杭州元帅府大举调兵,凡是能够征集的军力,全都向德清、湖州方向运动,整个钱塘区域都恐慌不安。
如今,面对面,一个小小的“舍人”就如此狂妄!
“张佖!不要装腔作势,我来问你,唐国无故侵犯、兴起不义之战,抢城掠地、生灵涂炭,是何道理?”
不装了?好!
“陈文雅,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吴越背信弃义、背刺宗主,天下人唾之,天下人讨之!”
“你放屁!”
“放屁你吃!”
“姓张的,你没挨过读书人的打?打不死你!”
“来呀!”
钱弘亿赶紧劝架:“两位,两位!两国商谈,自当雅量。”
果然,外交的尽头是骂大街。
【以上,情绪化演绎版本】
制止了唇枪舌战,钱弘亿脸色也沉了下来,又拿起信件说道:“张使者,唐国皇帝亲笔书信,并未开封,本相倒也不难猜测,无非是危言耸听、劝降之言,不过——”
不经意间,钱弘亿瞄了一眼屏风,继续说道:“唐军侵略是事实,又炮制一堆罪名,究竟意欲何为?”
钱弘亿这句话,代表了吴越举国,从王族到官僚,所有人的疑惑与不满,没有人相信,李煜有野心、有意志灭亡吴越!
就像2025年,日本鬼子、越南猴子、高丽棒子、湾湾蛙子们不相信,东大敢硬刚西方权威,派055大驱搞一圈“环澳航行”,顺手搞了一波实弹训练。
张佖没有正面回答,挺直了腰杆,反问一句:“苏州已破?”
“你!”
陈文雅猛地站起来,快步走到张佖跟前,举手要打,张佖一动不动,眼睛都没眨一下!
手到跟前,硬生生地停下来了,不合礼仪,反而显得自己胆怯。
张佖送上门来,你就是一刀宰了,也显示不出自己的威风啊。
跺了跺脚,厉声说道:“苏州,必然会夺回来。”
张佖起身,冲着屏风一拱手:“吴越国王殿下,在下直言,苏州,你们夺不回去!”
屏风后面,一阵悉索,片刻,钱俶转身出来,面容威严,又隐藏着激动。
“参见王上!”
“参见王兄!”
钱俶黑着脸,自己走到正座,一言不发、自顾坐下,张佖不高的身材,傲然挺立,既有慷慨赴死的决断,又有幸灾乐祸的戏谑。
“张使者,还有什么要说的。”
“皆在信中。”
“呈上来。”
信中内容,与钱弘亿猜测不差,只不过,用词更加委婉、文雅,对此刻的钱俶来看,就是臭狗屎上镶金边。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唐国皇帝栽赃的种种罪名,不过是找个借口,侵犯我吴越国土。”
张佖很干脆,点头说:“是,就是。”
“你……”
“钱王殿下,在下斗胆猜测,整个太湖,已经为我大唐所有,杭、秀、越、明等地,不过咫尺而已,事到如今,纳降称臣,水到渠成。”
钱俶拳头紧攥,张佖这句话,真是损到家了。
意思就是,你们吴越历来就是会抱大腿,以前抱着后周,现在就不能抱着大唐?投降吧,台阶给的够多了。
“张佖,你真以为,本王不敢杀你?”
“死得其所,快哉快哉!杀身成仁,光耀后代!”
“好一个杀身成仁,唐国可有仁义?”
“大唐不仁,吴越就不是人!”
“放肆!”
张佖据理力争:“钱王殿下,吴越号称忠义之国。既然标榜‘忠’,黄巢之乱后,就应该以匡扶大唐为己任!既然标榜“义”,就应该知恩图报!”
钱弘亿也忍不住:“张使者,大唐基业、凋敝破损,天下群雄逐鹿,武肃王(钱镠)从不称帝,仍以两浙节度使自居,怎可谓不忠?倒是李昪,妄称唐氏后裔,狐假虎威之辈,这就是忠?”
陈文雅接着说:“张佖,吴越三代五王,以中原为正统,怎可称之为不义。”
张佖背起手,轻蔑地看着三人,慢悠悠地说:“昇元五年,吴越旱灾。昇元七年,宫室大火。保大五年,吴越入闽国、为虎作伥。保大十三年,周师再犯常、润,吴越派兵辅之!”
前两件事,是吴越受到天灾人祸之后,南唐竭尽全力帮助,也不趁火打劫。
后两件事,是吴越在南唐背后捅刀子。
格局啊,格局!
指责别人的时候,要全局审视问题,被张佖这么一说,连钱俶的脸都发红。
事到如今,也不是打嘴仗的时候,钱俶压了压火,问道:“张使者,唐国皇帝派你来,不是吵架的吧,若是下战书,你已经完成使命,若是劝降,免开尊口。”
张佖也平复一下情绪,正儿八经地行礼:“钱王殿下,在下不是劝降,也不是下战书,而是了大唐皇帝的命令,前来救你的,救钱氏王族的,救满朝官僚的,救吴越百姓的。”
“此话怎讲?”
“扬州政权,已经朝不保夕,赵宋政权,所图不止淮南。”
四周,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