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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退步原来是向前

迷糊中,听到许多人都在赞美自己,小苇很开心。

“挺秀气的丫头,庄子里比小苇秀气的不多。”

说这话的是李木匠,手艺在这一片很有名,据说已经带出了十六个徒弟。

李木匠有不少规矩,比如帮人家做木器,吃饭时,决不允许女人上桌。木器成品合拢时,也不允许有女人在旁。在他眼里,女人等于晦气。

他也是公认的克妻命,目前已经克死三个,据说正准备迎娶第四任。

在这一片,李木匠的评判颇具权威性,能得到他的肯定,哪怕只有“秀气”二字,足以说明小苇确实生得好。何况小苇只有十六岁,尚未完全长成,被说成秀气,便更加难得。

“小苇脾气也好,挺温顺的姑娘,见人三分笑,唉——”

叹息的是李木匠的徒弟大头。也是李木匠前妻的大侄子,徒弟里最笨的一个,学了八年还没出师。

大头当然不是真名,真名鲜为人知,因脑袋比普通人大了一壳而得名。头大却蠢笨,显然不合常理。也便有了流言,说大头本来不笨,是被李木匠故意打傻的。

师傅打徒弟是常态,大头是挨打最多的一个,几乎每天都会挨打。

做错了,做得不好,挨打是必然,但起码有一半不是因为大头的错。比如早晨下料时,可能由于是做抢材,时间紧,任务重,木料都是刚锯下的树,一块棺材盖料少数了一尺,李木匠就划了锯断线。大头和一个刚学没几天的小徒弟立即拉起大锯,呼哧呼哧,三下五除二锯断,放到一起比对才发现短了。

李木匠二话没说,抓起木尺对大头劈头盖脸乱抽,理由很简单:“看都不看就下锯,眼睛长裤裆里去了么!”

大头一边大声惨叫,一边承认是自己没看清。

小苇爷爷看大头的头又要变大,忙用拐杖拦住,说屋后还有两棵树可以锯下来用。

李木匠才不情愿地停了手,骂骂咧咧好一阵,说世上没有比大头再笨的,这辈子都出不了师,要不是自己看在前妻情分上,大头得饿死。

一句话,大头是李木匠的最大累赘。

继而上升到人身攻击,说大头打小脑子不行,空有一身蛮力,这辈子都出不了师,更讨不到老婆。

都知道大头冤,却没有一个人捅破。

只有傻子才会给一个傻子伸冤,在场的可都是聪明人,不会做这种傻事,包括小苇的爷爷。于是,场地上很快恢复到一片和谐的光景。

大头早就被打油了,脸上手上的印痕没消退,又谈笑如常,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卖力地做着手里的活计。

另外五个师兄弟也是各忙各的,叮叮当当,稀里哗啦,斧刨锯凿齐下,杂乱而有序。

大头之所以每天挨打,不只是脑子笨。因为那时李木匠的结发前妻还在,打大头,是要给自己在舅子面前立威,让前妻安分守己。

听说原配是这一带少有的美人,家住在北边十几里外的镇上,有一个传了几代人的药材铺子,镇边有地一百多亩,家境比较殷实。

传闻李木匠那时刚出师不久,在镇上做活计,用难以言说的手段,把原配给强了,才凑合到一起。

结婚第三年冬天,一个深夜,原配全家被土匪杀害,连六岁女娃都没放过,钱财被洗劫一空。原配大哥一家住在郊区农庄,躲过一劫。

原配也好在跟了李木匠,才幸免于难,可惜还是在第二年春死于难产。

大头虽说笨得过分,也算吃了八年的百家饭,见过不少世面,说话便和常人不同,随便评价小苇几句,都是那么中肯。

小苇听了很是欣慰,感觉大头并没传说的那么不堪。

话题已经延伸开,在说讨债鬼和抢做棺材的事。

小苇便了解了一个常识,未满三十三岁死亡的,都是讨债鬼。

近期这一片已经有了三个讨债鬼,都是李木匠师徒做的抢材。

说木匠最喜欢做的就是抢材,可以拿双份工资,也就是一块钱一天。

说北庄的淹死鬼抢材最好做,男孩才八岁,一个小匣子,六个人大半天就收了工。

说最难做的是东庄一对母女,女儿和小苇同龄,母亲三十二岁,经不住丈夫长年累月的打骂,一起上了吊。

十个木匠两口棺材,从早累到晚,然后点上蜡烛油灯,忙到午夜过后,最后实在做不动了,光线不好也没法合拢,就躺到棺材板上小睡。

娘家人得到消息,连夜赶来,隐约看到打谷场上摊了一地的棺材板,每块长板上都睡了人,以为是冤屈的死鬼作怪,一个个尖叫出声,娘家一个老女人直接吓晕。

李木匠师徒都是当成笑话说的,半点没觉得母女死得冤。认为女人只生了一个赔钱货,且无法再生,被丈夫打骂很正常,自己想不开,怪不得丈夫。

对这件稀松平常的事,嘻嘻哈哈一通,话题便转到小苇身上。说母女讨债鬼死得不值,确实有点冤。冤死鬼出殡禁忌好几个生属,那几个生属出殡时不能在场,可惜小苇不清楚,稀里糊涂去看热闹。

“小苇那么老实,咋就没注意呢。”

李木匠的意思很明显,小苇即便秀气,温顺,老实,脑子也是不灵光的,不该去凑热闹,回来发热高烧几天,最终没了声息,纯粹是咎由自取。

自作孽不可活,本是个很好的话题,却没有人将这个话题深入,与之相反,都开始说小苇的好。

说小苇就是有一点点木讷,但实在勤劳,每天闷声忙过不停,从不偷奸耍滑,是庄子里少有的好姑娘。

说得小苇爷爷呼噜噜抽着旱烟,一言不发。

小苇脸上盖着一叠黄纸,躺在堂屋隔墙边的地上,身下只有一张破烂的草席。静静地听了好一会,对那些赞美很是受用,颤抖了几下,挣扎着坐起来,重重呼吸着,扶墙站起,努力挨到大门边,倚在门框边,左手捂着胸口,轻声咳嗽。

又一次重生,一切都不一样了,满眼深恶痛疾的嘴脸,都变得温情和暖,连晒场边草棚里四只吃草的羊,都那么眉清目秀。

身边都是好人好景啊,以前咋就没发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