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定主意,梅将离从抽屉中掏出几张信纸,提起毛笔,写字的时候还心虚地左右张望了一下,仿佛手下甲会突然冒出来。
直觉告诉她最好小心躲着比较好。
……明明她才是上司,但是梅将离不知为何,有时候也会有点怕手下甲。
深深吸了口气,梅将离小心翼翼地提笔写道:
“敬启。”
然后她卡住了。
眼中带着愚蠢的清澈。
想不出什么文雅的话,于是下一行原形毕露:
“最近忙吗?有在熬夜吗?没有对吧?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来金陵城,我请你吃饭,一定要来啊!侠英会快到了,咱们还可以一起去看热闹!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十万火急,到地方了我与你细说。”
“真的是十万火急,看在我们情谊的份上,来帮帮我!”
“梅将离。”
这样的信,她一口气写了三封,小心折好,悄悄溜出房间,正准备出门寄信……
“您在干什么?”
梅将离被吓得一哆嗦。转头看去,手下甲站在那里,面无表情。
“……没干什么。饿了,去厨房吃饭。”梅将离心虚地说。
“我给您把饭带回来了。趁热快吃吧。”手下甲提起手中一个食盒。
“啊是吗……”梅将离顾左右而言他,捏着信封道,“我突然不饿了,等会再吃。”
手下甲点了点头,把食盒放在房间内的桌案上,回头盯着她。
梅将离不知为何感到浑身刺挠,踌躇片刻,挺直身板,严肃道:“我要出门一趟,剩下的工作都交给你……”
“……”
她突然发现自己忘了手下甲叫什么。
手下甲道:“是,属下李甲必定办成。”
“嗯嗯,李甲,交给你了,专心工作。”梅将离尴尬地笑了两声,一溜烟窜出门去。
直到李甲的身影彻底消失,她才松了口气,直起硕大的身子,准备去送信。
一封发往凉州,一封发往庆州,还有一封发往京城……不不不,京城这封就不发了,姑母绝对会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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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舒崖收到了信,打开一读,眉头迅速皱了起来。并不是因为内容多么紧急重大,而是因为……
纸上字迹有如狗爬。
他一时半会没读出来什么意思。
研究半晌,才算读懂。
了解其中含义后,顾捕头反复琢磨,把信拿起又放下,忍了再忍,终究叹了口气。
他与梅将离相识是在一起震惊江湖的大案中,对此人废物程度早有预料。
除了武力,简直像翻版一号。只是废物、绣花枕头名声仅限于内部,江湖上整体对她还是带着对六扇门的敬畏。
然而。
金陵要出大问题。
不是反派搞事,主要是穿越者们要聚会,但穿越者们的破坏力比十个反派加起来都强,尤其是五号。
两人关系不错,勉强可以说是朋友。
顾舒崖还是比较愿意,帮梅将离一把的。
毕竟在九个总捕头之中,和他关系和睦的,也就这么两三个人。
这封信就好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顾舒崖下定决心要去金陵,算了算日子,意识到不能再耽搁了。起身出门,对手下道:
“这案子全权交给你来办,公文也是,要紧的就暂缓片刻,等我回来再办。庄掌门那边跟他说我出门了,不在。还有……”
如此交代一大堆,手下虽然表情茫然,但很有职业素养地一一记下,问道:“顾捕头要去哪里?什么时候走?要不要派几个人?公务?又是什么大案子?”
面对连环数问,顾舒崖神情冷峻,仅仅只回了一句话:
“收拾行囊,即日动身,我要去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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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九先生——”唐林晚以头抢地,“您怎么就被逼死了啊——怎么就自杀了啊——”
“——书还没写完呢!!”
唐倾辞一脚踹在他背上。唐林晚身子向前倾,头再次狠狠砸在地面。小九不忍直视,偏过头去。
谷九死后,他的尸体被埋在金陵——本人要求葬礼必须风风光光,而且坟墓建得必须得有逼格。
但是几人都没惯着他,匆匆忙忙下葬了。
那么送葬的也就只有唐倾辞、唐林晚几位相熟的人。寥寥数人,站在坟前,凭空添了几分悲凉感,然而——
知道真相的小九根本悲凉不起来。
楚怀寒直接没来参加。
祭奠一个死不了的人有什么用呢?
唐林晚和唐倾辞看上去也没多伤心,甚至有心情瞎胡闹。
于是一时间气氛其乐融融。
唐倾辞又踢了一脚唐林晚,道:“师兄,谷九先生不是已经将剩下的情节放出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大纲和真正的小说,那能一样吗……”唐林晚话没说完,便又挨了一脚。
唐倾辞揉着额头叹气,拎起唐林晚衣领,拖着他往后走:“好了,莫要瞎胡闹,咱们该走了。”说着看向小九,问道:“无名少侠接下来有何打算?”
小九茫然道:“参加侠英会,长见识。”
“……作为谷九先生的弟子,您就没有什么要做的事吗?”
没有啊。
总不能要我去写话本吧?可是我的文笔很烂,只会成为江湖笑柄。
小九如此想道。
唐倾辞耐心地以更加直接的方式问道:“您不打算复仇吗?”
小九说:“灭门之仇我并不着急……”
“我说的是谷九先生的仇。”
“……?”
他不是自杀的吗?难道要我挖坟掘尸,把尸体揍一顿?
这和防止别人自杀于是连开三枪有什么区别?
唐倾辞道:“谷九先生赌上性命要做的事,我看不清全貌,但其中一定有狐从南的位置。若谷九先生没有自杀,狐从南也不会让他活太久。即便不是狐从南动手,您对他,也不会全无敌意。”
哦。原来如此。小九想了想正在往金陵赶来的几个人,十分认真地说:“不劳烦唐姑娘担心,你与此事本就没有关联,不必再插手了。”
否则可能会被穿越者们(尤其是五号)闹事的余波波及。
唐倾辞按住唐林晚,微笑道:“那么我和师兄就暂时先回客栈了。无名少侠若有要紧之事,尽管来找我们。”
随后看着谷九的墓碑,感叹道:“能如此坦然地付出生命,谷九先生果真,眼界与我们不同啊……”
她神情中并无悲伤,全是羡慕与尊敬。
小九无言以对,只好挥挥手,与唐倾辞、唐林晚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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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二今日突然觉得有些累了,便又去了趟师姐墓前。
此处常有人来祭拜,四芳阁的人、江湖散人、普通百姓。十年来人数渐渐少了,可是依然有那么一些人在坚持。
正下着雨,她举伞慢慢往前走,突然瞧见,墓前已经蹲了一个人。
她向前几步才看清,这是许久没见的秦净峰。
他正喃喃自语,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已经长眠的某个人说。
“……这么多年,总算解开了一个心结。我要和萧兄一起启程,去找某个人。找到以后——”
“我还能做什么呢?空有剑术,可是什么都做不到、看不清。给我指个路吧,莲娘子。我要回师门吗?行侠仗义?或者全听他们做决定?”
“四处转转,看看景色就很好。只不过,我还是……”
莲二慢悠悠上前。秦净峰早已发觉她的到来,渐渐停止低语。
莲二低头看着他道:“听说你和萧先生离开熊猫阁了?那个谷九的师弟,竟然是真货?”
“……”秦净峰沉默许久,道,“差不多。”
回答暧昧不清,十分古怪。但反正莲二也不是真心想问,又道:
“这几年经营,说放弃、就放弃,你们之后要去哪里?做什么?该不会真看开了要归隐江湖吧?”
“不是归隐。我可能会与萧兄四处云游,看大好河山,不再关心江湖事。”秦净峰道,“看开么……姑且算是,了却了一点心愿吧。”
他眼中似有释然,望向墓碑之上“上官莲”三个字时,却会带着丝感伤。
莲二道:“师姐对你的确报以厚望。既然看开,那就别老是一副沉溺往事醒不来的模样,叫人看了笑话。这样也配当大侠吗?”
秦净峰苦笑一声,道:“是啊。我明知不该,却总是忍不住。这已经是个很好的结局了,我却总觉得不知足。人啊,太贪心。”
随后起身,道:“我走了。”
莲二道:“记得常回来看看。”
秦净峰点点头,背身离去。
莲二又站了一会,闭目养神,突然似乎听到什么动静,睁开眼一看,墓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份贡品。包装严实,是师姐喜欢的东西,一看便是用过心的。
“……嗯?”
不是秦净峰,他轻功没有这么好,也没必要故意隐藏踪迹。还有谁了解师姐的喜好,又不愿在她面前现身?
莲二转过头。
江南细雨蒙蒙,放眼望去,不见人影,只见柳枝、湖面莲花随风飘荡,光景一如从前。
她转着手中伞柄,喃喃道:“是你当年易容成师姐的模样吗?阁下可否现身一见?”
一片寂静,没有回应。
莲二举着伞,再次深深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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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早在谷九自杀前就离开金陵,等在京城与金陵之间的某处地方。
这是一处不起眼的小院。正是夜深,四下一片漆黑,唯有屋内的灯光温暖又耀眼,隐隐能看到某个人影坐在桌前,翻动着纸张。
他在院中站了片刻,毫不犹豫地单膝下跪,屏息凝神等待着。
二十七的脸上难得流露出紧张。
仿佛是一瞬间,又仿佛是数年那么漫长,木门吱呀一声,灯光投出来,才有一个人来到他身前,缓缓蹲下。
“说过多少次了。”六号道,“不要行跪礼。”
他试图将二十七拉起来,但对方毫不动摇。
二十七将单膝下跪的动作改为双膝,深深地俯身,额头触碰到地面:“属下多管闲事,自作聪明,罪该万死。”
六号:“……我也说过,不要老是自称属下、属下,要说‘我’。还有什么自作聪明罪该万死这种话,也不要再说。”
二十七迅速道:“主上恕罪——”
六号眉头一皱。
二十七改口:“先生恕罪。”
六号道:“错了,再说。”
二十七:“……对不起,先生,我知错了。下次一定改。”
“起来,快点。外面地面脏,到屋里去说。”六号站起身,顺便把二十七也拉了起来,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屋。
屋中的摆设十分简单,没有多余装饰,只有桌椅、床铺。房间布置和寻常不同,如果是穿越者见到就能认出,和现代差不多。
六号拉开椅子,示意二十七坐下。
二十七小心翼翼弯腰,不敢太随意,只敢坐四分之一。六号看了好笑,倒也没开口特意纠正,抬手倒了两杯热茶,分给他一杯。
“怎么还是改不过原来的习惯?我说过,你们不再是死士、刺客、杀手,而是普通的人。我也不是你们的主上,与你们是平等的。”
二十七小声道:“属下——啊不,我明白。”
六号敲了敲桌子,无奈地叹气。
二十七,与一批从小被训练的人,被“送”到他手上已经有三四年了。六号分给他们安家费,但几乎没人离开。教他们正确的世界观,也是困难重重。
“说说这次的事吧。”六号平静地说,“你觉得,我把一……把谷九送到金陵,是为了牺牲他,转移注意?”
二十七道:“我……”
“先别说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六号比了个“嘘”的手势。
“我要你记住一件事。不管是谷九,还是你们,或者是任何人……我都不会主动去牺牲他。我不会把人命当成可以博弈的筹码。现在如此,以后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