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樾明倒真是闷声做大事。
他扣着先帝的棺椁不入皇陵，今日在朝堂上声称先皇后死前曾有遗言，不与先帝同葬，自己身为人子实在不敢违逆亡母遗命，决意将先皇后的尸骨迁至他处，地方都选好了，正是玉京外一片风水极佳的地方，距离先皇后母族的墓园很近。
众人这时才知，原来裴樾明早在一年前便在偷偷为先皇后修建陵园，为迁坟一事做准备。
便是对寻常百姓家来说，迁坟都是一件大事，更不用说裴樾明身在皇家，他的母亲生前是一国太子妃，死后是皇后，如今更是皇太后，想把她的坟迁出皇陵，无异于痴人说梦，是和时下的伦理礼教作对。
裴樾明被御史骂得不轻，文人讥讽起人来，不说脏字，直往人心窝里戳，裴樾明简直跟捅了马蜂窝一样，那些秉承着礼教的大臣现如今还在朝堂上跪着，誓要把裴樾明这疯癫的念头跪走。
裴樾明要真能因为大臣跪一跪便改变心意，先帝也不至于现在还躺在灵堂里，总之，他现在和大臣们较着劲儿，连午膳都没用，不时摔碎几盏茶碗，吓得在外守着的陈内侍等人大气都不敢喘。
陈内侍等人不敢轻易打扰裴樾明，又担心他气出个好歹，云开一来，就把希望放在她身上，君不见就连一向不喜欢云开的陈内侍对着云开说话的语气都软和了不少。
云开莫名其妙承担着众人的期待，想跑都跑不了，因为陈内侍已经迫不及待叩门，冲着裴樾明说：“殿下，孟娘子求见。”
云开调转的脚步一顿，转过头，假装叮嘱身后太监手脚放缓点，别把金像磕着。
随后转过身，笑着走向勤政殿。
刚站立，殿内传来裴樾明的声音。
“进。”
好嘛，更躲不掉了，云开只得示意搬金像的太监先在外面等着，垂下眉眼，进了勤政殿。
她低着头，最先看到的是地面，以及地面上散落的碎片，根据花纹分辨，裴樾明至少摔了七八个茶盏，不同颜色的碎片混合在一起，昭示着主人的愤怒。
云开心里突突，裴樾明不是个易怒的人，看来先皇后在他心里确实很重要。
她提着小心，缓慢上前。
“殿下金安。”
借着请安的功夫，云开飞快扫了一眼裴樾明，发现他高坐案前，神色并没有想象中难看。
“别跪了，平身。”
说话的语气也很正常，没有夹杂怒火。
云开有些不明白，在外面听陈内侍描述的时候，她觉得裴樾明快被气死了，可亲眼见了他，云开却觉得他根本没有生气。
她斟酌着用词，柔声道：“听陈内侍说殿下今日还未用午膳？今日御膳房做的八宝鸭很是鲜美，再配上一碗荠菜羹，鲜上加鲜，滋味极好，殿下若不尝尝，真是可惜了。”
裴樾明沉声道，“宫中吃食虽然精巧，却没个新意，孤不想吃。”
这话说的，厨艺正是云开曾擅长的，想要新意还不简单，裴樾明眼下饿着肚子，心情必定不美，想求他办事自是不易，云开深知要想马儿跑就得给马儿吃草，于是道：“殿下想要新意，小女斗胆愿为殿下效力。”
上方很快传来裴樾明的声音，“好，孤给你个机会，若做得好，允你一件事。”
云开瞬间精神，笑道：“多谢殿下。”
说起来，当年作为楚暖学的那些手艺，云开已经很久没有使用，即便动手做饭，也多是随便对付，不像在朔州的时候整日把心思用在琢磨吃食上，再入厨房，做起曾经的拿手好菜，竟有种恍惚之感，她很快稳定心神，有条不紊烹制菜肴。
一旁的御厨见她下手利落，刀功一流，也是惊叹不已，这一手刀工没有十几年功力可是练不出来。
厨娘标签要求很高，哪怕有零宝帮助，云开也是日夜努力，方才练出一手好刀工，眼下看着轻松，当初也是吃足了苦头，才掌握了这项本领。
厨房里不知不觉围了好些人，云开并不在意，手中的刀极稳。
她没注意到，围观的人中除了太监宫女，还有一道格外挺拔的身姿，站立在众人身后，犹如鹤立鸡群。
那道身影不知站了多久，已经异常僵硬。
慕如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御膳房见到这副场景。
立在灶台前的女子露出侧脸，几乎和记忆中的楚暖重合，切菜颠勺的动作也和楚暖一般无二，让他生出楚暖起死回生的错觉。
但是怎么可能呢？
他当初赶到的时候，阿暖的身体已经开始发凉，不论他怎么唤，阿暖都没应声，后来又是他亲眼看着阿暖的尸首下葬，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阿暖已经死了。
但眼前的画面不免令他生出希冀，万一...万一世上真有转世之法，他的阿暖又活过来了呢？
慕家世代从军，不信鬼神，正是因为这样的认知和信念，慕如风始终不敢有所奢望，可今日，他生出难以言说的冲动——他愿意相信鬼神，只要阿暖能重新活过来。
只因眼前的娘子和阿暖太像了。
不止容貌相似，动作神情更是和阿暖如出一辙。
容貌相似可以说是巧合，毕竟阿暖的姐姐和阿暖生得一般无二，但人之所以各不相同，是由容貌、性情、才能方方面面构成的。
慕如风不会因为一张相似的脸便认定某人是楚暖，但相似的容貌、技巧、神态，已经让他生出七分怀疑。
剩下的三分，在看到女子做好的菜肴时，忽然被填满。
七分的怀疑变成十分。
楚暖喜欢研究吃食，慕如风则是她的试吃员，楚暖每每研究方子，慕如风都是第一位品尝者。
她心思很灵巧，自创的美食方子不胜枚举，她又不藏私，很多独创的美食都被旁人学去，唯有两三道因为蒙冤入狱没有分享出去，被慕如风私藏，他把那几道菜看成自己和楚暖的秘密，自私地不愿和人分享。
现在，他眼睁睁看着那两道只有他和阿暖知道的菜肴被装进盘中。
慕如风盯着盘中菜肴，只觉得心神俱颤，一颗心被喜悦、茫然、惊惧包裹，整个人仿佛被浸泡在水中，令他感受到冷水漫过头顶，钻入鼻腔般的窒息酸麻，他拼命想游上岸，得到一点自由的空气，身子却好似被水草缠住，拉着他不断下坠。
他期待不可能的奇迹出现，又害怕一切只是自己的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