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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中旬,希城连续下了五天大雪,雪深没过膝盖。

城边村子里很多茅草屋被压塌,有些日子过得去的还能求亲靠友,但有些老弱孤寡,平常就无人管无人问,受了灾也只能跑到城里求生。

官府救援不力,安置了前一批,冻不死也饿不死。但后来的源源不断,只能躲在破庙破屋子城墙根,沿街乞讨。因为官府一日只提供一碗稀饭,严寒中体力消耗太快,根本吃不饱。

很多富户商铺,对灾民围堆堵截,恐怕沾惹上身的时候。吴岁晚让米行管事的在门前架起一口大锅,早晚熬粥。

每个灾民凭着户籍,一天可以免费领两碗稀粥。若是壮劳力不够吃,米行还提供热腾腾的粗面馍馍,多少皆可,但是,需要记账,入秋还银子。

希城冬天比夏天长,土地也比别城土地多。夏天种粮,冬天干嚼,冰天雪地,没有别的生路。

但是,绝大多数灾民都是正经过日子人家,太穷也穷不到哪里去。而且,一个雪灾,到三月里自动化解。

吴岁晚算计一番,左右不过半个月。投入三五百两银子,有人赖账,也赔不上,她赚的就是一个好名声。

灾荒一过,万物复苏,谷丰米行也会家喻户晓。

二月末,米行管事的来回话,希城里口口相传,谷丰粮铺的东家岁晚夫人是菩萨再世。

又过了两天,灾民里有好打听事儿的,得知吴岁晚还是春善堂的大夫,赞扬之声愈发高涨。

一传十,十传百,传来传去,传出了神。

谁得个头疼脑热,紧巴巴地往春善堂里赶。不为了治病,只为了见一眼岁晚夫人。

既能让人饱腹,又能给人治病,百年不遇的奇女子,看一眼都能分点福气。

吴岁晚接连三日没敢出门,只窝在家里哄孩子,谋划商途。

她现在什么都不缺,只缺银子,缺一大笔又一大笔可以让她实现抱负的银子。

把索离山脉的水引去十年九旱的荣城。

让幼儿孤老有栖身之所,三餐得济。

还有……沈长戈又来信了!

他说,平城也遭了雪灾,再加上东元时不时的挑衅,边关烽火不断,百姓流离失所。

他还说,大靖士兵不适宜冰寒天气作战,防护不利,生了冻疮。战场负伤者更是凄惨,断手断脚,伤口迟迟不愈。勉强保住性命,也是半世残废。朝廷安抚的银两,根本不够置房置地,衣食无忧。个别落了残疾的士兵受不了前路无望,而选择自我了断。

更多的士兵感觉唇亡齿寒,临阵退缩,得过且过。

他已多次上书皇帝陛下,却迟迟等不来解决之法。他猜想,国库空虚是最主要的原因。

吴岁晚捧着信纸,拧紧了眉头。

如果她有银子,是不是可以给边关送去御寒的棉衣,裹腹的好食。

或是她有更赚钱的买卖,用更多的帮工,让那些伤残的士兵也能凭力气和头脑养活自己,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绝望轻生。

只是,朝廷都没办法,她一个排不上名号的小商人,更是爱莫能助。

吴岁晚整理好书桌,带着稍许忧郁转去了厨房,比起远方的灾秧,她夫君的身子是她顾得上的。

今年冬日,没有听见未轻煦咳嗽,但他灰白的脸色,日渐消瘦的身形,还是让通晓医术的吴岁晚忧心忡忡。

她知道,未轻煦有事瞒着她。

吴岁晚以为,太监的身体特殊,总有一些不适,不便示人。他不愿意让她查看,她就退得远远的,只在吃食上费点思量。

活过六七十岁的太监多了去了,未轻煦自己又是医者,如何保养,不用他人操心。

她相信,不会有什么不幸之事发生。

吴岁晚炖了一只整鸡,搭配名贵药材,咕嘟嘟冒着热气,端回房里。

未轻煦正半蹲在床榻边上,逗着未曦走路。

“曦儿,过来呀!到爹爹这里来……”

未曦咧着嘴巴,露着四颗小牙,一点点挪移小胖腿,一步两步,五步六步,第七步要扑倒,爹爹立即稳稳接住。

“曦儿真厉害!”

未轻煦掐着女儿腋下,把她的小身子举得高高的。未曦扑腾着小胳膊小腿儿,咿咿呀呀。

吴岁晚无比喜欢的一幕,每天都在重复。

“快过来吃饭啦!”

“来来……让我们瞧瞧,娘亲做了什么好吃的。给没给曦儿做肉肉啊!”

未轻煦抱着女儿围坐到饭桌前,乖乖等着投喂。

“夫君吃鸡肉,曦儿吃猪肉……”

吴岁晚给未轻煦盛了一碗黄米饭,给未曦搅着一碗瘦肉粥,喂到嘴边。

“嗯……好吃……岁晚吃这一块……”

未轻煦一手抱娃,一手夹菜。喂自己一口,再喂妻子一口。

圆圆的餐桌,简单的饭食,丈夫喂妻子,妻子喂孩子,幸福围成一个圈儿。

“夫君,不用管我,你多吃一点……”

未曦吃饱了,吴岁晚把剩下的半碗粥,悉数喂进了未轻煦的嘴里。

“夫君,你又瘦了……”

“还好,岁晚不必忧心。”

未轻煦神色淡淡,横抱着哈欠连天的未曦轻哄。

一直是这样,每顿饭都不少吃,吃得也高兴,却总是胖不起来。你若一问,他就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再多问,也问不出个子午卯酉。

吴岁晚把剩下半碗黄米饭吃完,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商量道:“要不……我们到五六月,天气和暖些,再去平城吧!”

“说什么傻话呢,人手都安排好了,三日后就出发,怎能说反悔就反悔?”

未轻煦把熟睡的未曦塞入吴岁晚怀里,催促她照顾好孩子,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嗔怪道:“岁晚真是越来越懒呐!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我要歇歇都不行。现在倒好,我卯足了劲儿地赚银子,你怎么还拖后腿呢!”

“我就是害怕……”

吴岁晚把未曦安置好,坐在榻边轻拍她的小身子,心里的不安悄悄升腾,轻声说些什么,却被未轻煦打断:“岁晚,我都打算好了,等你在平城站稳脚跟,我就歇着,让你养着我……”

“现在,我们男主外,女主内,可不要阻拦夫君开疆扩土……”

“你只管站在夫君身后,等着收银子就好!”

“现在陪着曦儿睡个午觉,养好气血,免得到了平城,不小心碰见沈长戈那厮,埋怨我不配做人夫君,没有把你照顾好。”

未轻煦半真半假地玩笑着,端起食盘,悠哉哉出了门。

吴岁晚倒在未曦身旁边,唉声叹气。

这半年以来,未轻煦怀揣雄心壮志,买田地,置铺面,培养手下。

他说,要在今年入秋之前,让吴岁晚的身家翻几个翻,要让她占下大靖朝的半壁江山。

等到攒够了本钱,夯实了底气。男人就懒惰在家,随女人去折腾。只要她高兴,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无人能拦。

劝不住就不劝了,当个乖乖小媳妇儿的感觉也挺好。

不过,吴岁晚安心睡去之前,也在告诫自己,事事听话不是好习惯。入了秋,生意更上一层楼,应该亮亮她的厉害,免得未轻煦太骄傲,脱离她的掌控。

温暖的床榻上,母女俩睡得香甜,却不知厨房里的未轻煦,只洗了一个碗,便跑到园子里的雪堆旁,把刚刚吃进的饭食,翻肠倒肚地呕吐出来。

他忍着眩晕,攒着白雪掩盖秽物,却听一串脚步声临近。

“谁?”

未轻煦慌张不已,回头一瞧,小凳子跑了过来,瞟了一眼雪堆,立即惊呼:“公子,这……怎么有血?”

“无事……不要声张,快埋起来,别让岁晚看见。”

未轻煦踢了一脚雪,身子摇晃,扶住旁边的小树,才勉强站稳。

小凳子拿来木掀,铲平,扔远,掩埋。

“公子,真的没有办法了吗?还能瞒多久?”

“瞒一天是一天……我不想看见岁晚难过!”

未轻煦喘匀一口气,扶着小凳子的胳膊,往书房走去。

“可是……哪天你真的撑不下去了,突然倒下,夫人受得了吗?”

“所以……我要把岁晚送到沈长戈身边去。”

未轻煦把偷藏的药瓶找出来,倒出两粒,硬吞了下去。

小凳子慌忙去倒茶,明知问了也是白问,还是六神无主地磨叨着:“真的没有别的法子吗?真姨也救不了你吗?夫人怎么办?”

未轻煦饮了茶,又找出第二个更大的药瓶,递给小凳子,嘱咐道:“若是哪一天,我发生不测,岁晚再次失了理智,便给她服这个药丸,一天只能服用一粒。”

随后,他又坐在书桌前,写了药方,让小凳子好好保存。

“我终究是要走在她前头的……”

未轻煦靠向椅背,清瘦的身子软塌塌,乌黑的瞳仁悲戚戚。

“我留给她花不完的银子,也留给了她治愈不了的病根。”

“我的药只能让她安静一时,却不能挽救一世。她的余生需要一个人,永远的忍耐,包容,放任与呵护。”

“除了沈长戈,竟是无人可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