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都督府,他屏退了左右,一个人站在卧室的铜镜前,他看着铜镜中自己的面容,以前他的头发乌黑锃亮,现在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以前他的脸上红润富有光泽,而现在他的一张脸苍白,没有血色,他的黑眼窝深陷入眼眶之中,他的眼神变得黯淡无光。他抽出腰间宝剑,挥剑劈在铜镜上,随着一声呛啷啷的声响,铜镜镜面顿时划出一道豁口。他愤恨地想:“一朝实现凌云志,只管叫天下英雄臣服!”想到这里。他仰头哈哈大笑,笑了好一会儿,他凝视着铜镜镜面,镜面中他的面容正好被豁口劈开两半,镜面中他的脸颊上仿佛出现了一道伤疤。他没有在意这些,他仿佛看到千军万马在他眼前飞驰,奔腾。他露出会心的微笑,然后整理好遮挡住自己面颊上的头发,凝视着镜面中自己的形象,“儿郎们,生亦当人杰,死亦作鬼雄,随我逐鹿中原!”他说,哈哈狂笑。然后又面对着镜子把自己的盔甲整理的一尘不染,戴上头盔时,又把头盔摆正,他背负着双手走出了都督府。
几个老人迎面看见他,纷纷跪倒在路边上。他走上前扶起他们,“我是李全,杨妙真之子,老人家何必见外,见我如见家人,何须跪?”
一个头戴破纶巾,眼睛浑浊,满脸沧桑的老人执意不起,仰头渴望地看着他,“我随你父,你母征战一生,只为天下太平,然老夫已至暮年,也未看到天下太平,虽如此,老夫依然心存执念,老夫生是红袄军的人,死是红袄军的鬼!”
另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身穿破衣烂衫的老人也不肯站起,他渴望地看着李璮,“老夫如赵老儿,年轻时随红袄军征战沙场,只为天下承平,现如今老了,老夫依然是红袄军的人,老夫把我的儿孙们送到红袄军中当兵了!”
李璮哭着说:“我若率领红袄军击不退蒙古兵,何颜再见山东父老乡亲!”
老人们纷纷说:“将军不可如此说!”
李璮呜呜哭泣,不断擦拭着眼泪,“我若败了,我当以死谢罪!”
老人呜呜哭泣。
李璮一一扶起他们,心中五味杂陈,不想再说,只是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与他们告别,走到大街施粥点,他夺过胖厨师的木勺子为难民盛粥。
他把勺子一一递到难民面前,竟然没有一个难民敢接过他的粥,他的勺子递到谁的面前,谁就跪倒在地上,难民们仰头渴望地看着他,他顿时哭了。
他站在难民中间,木车木桶里的粥就在他面前,他的面容痛苦扭曲,他苍老的手挡在他的眼前,人们从来都没有见过他像是今天这样动容,他站在这里,就像是一幅悲伤老人的画面,他苍老手上的皱纹清晰可见,他身上的盔甲是崭新的,他头盔的缨穗迎着风飘。难民仰头看着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悲戚的神色,有的人趴在地上呜呜的哭泣。
他哭了好一会儿,才擦干了眼泪,他微笑着面对所有人,握紧拳头,高高地举起来,“我们红袄军历经千难万险一路走来,何尝覆灭过,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他嘶吼着,眼前仿佛看到了杨妙真,李全的鬼魂悄悄凑到了他的近前。他眼中的忧伤瞬间里消失了,他的眼睛变得坚毅而犀利。“困难是暂时的,我一定会带着红袄军走出困境!”他继续说。
四周衣不蔽体,面露菜色的难民纷纷附和,“我等愿随大将军共渡难关!”他们说。
李璮说:“你们站起来,接粥后回去吧!”
难民纷纷站起来,他把木桶里的粥施舍完,独自一个人走了。
第二天,第三天,……直到一个月后他都会在街道上施粥,难民们见到他不再惧怕,而是熟络起来,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这一天晚上,他施粥回都督府邸时,他身边的李彦简问他:“父亲,您真的要与民同甘苦?”
“荒谬!”他说。
李彦简愣住,看见李璮面色阴沉,急忙从李璮的面孔上移开,看向了前方。
乌云遮蔽着前方即将落入地平线上的太阳,街道尽头的建筑仿佛浸染在黑色的墨水之中,宛若鬼火一样的灯光透过幽暗的夜色照过来的时候,那里充斥着让人难以言说的压抑,沉郁。街道上的行人耷拉着脑袋,宛若风中飘零的枯叶,一会儿就缩着身体,紧紧搂着身上破烂的衣服。
李彦简咬了咬牙,“可父亲这几日分明……”他看到李璮射来逼人的目光,他的眼神急忙躲闪。
李璮说:“你太稚嫩了!”
李彦简咬紧牙关,面色变得铁青。
李璮继续说:“和他们同甘共苦,这很可笑,别忘了我是大都督,以后你将是红袄军的领袖,也会是大都督!以我们的身份,应该做人上人!”
“可是父亲刚才明明就是在……”李彦简的声音压的很低,仿佛要低到尘埃里,到了最后他连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明明什么,我明明就是在笼络人心!”李璮皱紧眉头,怒视着前方。
“父亲是那么真切,我看见父亲哭过……”李彦简又一次看到李璮逼人的目光,他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而且把声音压的比上次更低。
“这是权谋权谋!”李璮大声吼,看见前方跑来一个黑影,他四下环顾。李彦简畏惧地看见李璮注意到了他,他马上后退了一步,他的身子正好在李璮身侧,李璮目视前方,再次皱紧眉头。一个传令兵跑到了他的面前跪下,“大都督,谢群告诉下属,大都督可以带兵出城冲击史天泽的营垒了!”
他大笑,笑后说:“好好!”然后带着李彦简回到大都督府召集下属,到晚上时,他率领大军列阵在济南城外。
前方营垒中灯火通明,火把下模糊的人影不断移动,从营垒散发出来的米饭香味弥漫在空气,马头琴的弹奏声不时传来。
李璮骑在高头大马上,凝视着前方,他身边跟着骑在马上,顶盔掼甲的李彦简,李南山,杨拔都,田都帅,他们身后排列着整齐的军阵中旌旗遮天蔽日,旗帜下士兵腰间挎着长刀,身披重甲,精神抖擞。
“此时正是冲破蒙古人铁壁合围之时,何人愿率一军先行?”李璮说,抽出宝剑指着前方营垒。
“孩儿不才,愿领军先行破敌!”李南山说,在马上抱拳拱手。
李璮哈哈大笑,仰望夜幕,此时薄薄的乌云从月亮前掠过,天地之间充斥着愁淡郁闷的气氛,黑茫茫的大地上,只有前方营垒闪耀着光芒,倏忽一群燕雀从树林中飞起,直向南方飞去。“我戎马一生,战女真人,战蒙古人,何尝不是百折不挠,今夜乌云压顶,燕雀南飞,虽充斥着郁结,愁苦之气,但是我深知大丈夫斗天斗地,敢争上流,方为人先,胜败未定之时,你我皆是黑马!”
他凝视着夜空的眼神里露出微笑,顿了顿,他继续说:“我儿,李南山!”
李南山抱拳,“孩儿在!”
他说:“我命你领一军直冲史天泽大营。”
“孩儿遵命!”李南山说,纵马奔驰到军阵前方,“先锋营随我来!”他嘶吼,他胯下的马儿唏唏律律嘶鸣着扬起四蹄,他勒紧马缰绳,挥舞着手中宝剑。军阵人头攒动,旌旗招展,他调转马头,纵马向敌营飞奔而去,他身后的士兵举着火把紧紧跟随着他,轰隆隆踩踏大地的声音,马儿的嘶鸣声混合在一起响彻夜空。
“随我破营啊!”李南山嘶吼。
他身后军阵中的士兵纷纷抽出长刀,嘶吼:“杀杀!”嘶吼声宛若山呼海啸,涤荡在夜空之中,簇拥在一起火把下的人头,像是夜幕中点亮的星河,一忽儿就随着李南山奔跑到营垒之前。
李南山举目看去,陆陆续续有人登上前方营垒寨上。大纛旗下,一个挺胸填肚,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甚为惹眼,他穿着宽敞,华美的蒙古长袍,头戴风雪帽,双手按在寨墙上,一双鹰眼凌厉地盯着他,他浑身一震,咬牙,挥剑指他,他高举起双手,目光透露着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