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花楼渐渐开始送客,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声逐渐归于沉寂。
山君在房中关了一天,正闹腾着,滕云越将它带去盯着修行,房中只余沈止罹一人。
沈止罹回想这芙蓉说的话,那贵人确是睿王无疑了,睿王如今四十有三,当年也不过二十余岁。
所有线索全部都指向睿王,睿王又和问道宗关联着,他们究竟是因何走到一起?若是为了皇位,修士插手皇位更迭,紫气震荡,顷刻间便会天罚加身,十死无生,如此百害而无一利的事,问道宗怎么纠缠其中?
恐怕是有更大的图谋。
迷雾重重,扑朔迷离,沈止罹看着案上印了不知何人印鉴的折扇,只觉头痛。
外头声响渐歇,沈止罹收起折扇,微微阖眸,神识探出,昨日的那个乞儿未见踪影,可见还不是十分信任他。
房门被敲响,沈止罹回神,下了榻开门。
“出去逛逛吧?幽州的鱼脍也十分出名。”滕云越含笑相邀,山君萎靡的趴在他怀中。
沈止罹点点头,阖上门同滕云越一道出了客栈。
幽州靠江,水产丰富,其中晶莹剔透,爽滑弹牙的鱼脍扬名天下。
牙筷挟起一片柔嫩鱼肉,沾上红褐油醋,鱼肉的鲜同特制油醋的咸香齐齐在唇齿间迸发。
沈止罹含着牙筷眼睛一亮,一旁的山君面前摆着一盘未加任何调料的鱼肉,吃的头也不抬。
“可喜欢?”
沈止罹点点头,笑道:“若不是不渡,我还不知此处有这等美味。”
滕云越轻笑一声,手中刀刃片下薄薄鱼片,推向沈止罹。
“你喜欢便好。”
他们厢房靠近江边,将窗户推开便可看见澜江江景。
沈止罹收回开窗的手,向外望去,江边垂柳随风轻扬,路上行人寥寥,只有几个衣衫破败的乞丐缩在墙根底下昏昏欲睡。
没等沈止罹移开视线,不远处传来喧闹声。
污言秽语飘进厢房,惹得滕云越微微蹙起眉。
一个瘦小身影蜷缩着,任由暴雨一般的拳打脚踢砸在身上,一声不吭,只护着头和胸腹。
沈止罹站起身,朝声响处望去。
一根细长的竹竿被那瘦小人影死死握在手中,即使痛到眼前发黑也不曾放手。
沈止罹面色一沉,掐诀挥去一道灵光,灵光落在瘦小人影上,陡然化作透明护罩,将人圈在里面。
其中一个乞丐挥出拳头,带着足以将那幼小乞儿骨头打断的力道向他袭去,却被陡然出现的防护法阵抵挡,反弹出的巨大力道让那人握拳的手传来清脆的骨折声。
痛嚎声在下一瞬响起,那人抱着自己折成一个怪异角度的胳膊,踉跄退后,栽倒在地上。
察觉到落在身上的拳头停下,蜷缩着的人影试探着抬头,露出一张青紫面庞,鼻血顺着嘴角落下,滴滴落在紧攥着竹竿的干瘦手背上。
她满不在乎的用脏兮兮的衣袖抹了一把鼻血,浑身仿佛被碾过一般的疼痛,让她动作间有些小心翼翼,她慢慢坐起,握着竹竿试探着伸向墙角的方向,慢腾腾挪过去,蜷缩在墙角没了动静。
她动作间,没泄出一丝痛哼,好像连嘴巴也坏了般。
方才围着她拳打脚踢的几个乞丐被那个折了胳膊的乞丐吓到,面面相觑的看着瞎眼乞儿慢腾腾的一步一挪,挪到墙角不动了。
“咋…咋回事?”
“不…不知道啊。”
方寸之间只有折了胳膊的乞丐的痛嚎。
蜷缩在角落的瞎眼乞儿听见声音,瑟缩一瞬,她原以为他们已经走了,未曾想还在这里。
他们对视一眼,看向看不出什么异常的乞儿,犹疑半晌,踌躇的靠近,其中一个试探着踢向蜷缩着瑟瑟发抖的乞儿。
踹向乞儿的脚被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挡住,不得寸进,那人面色惊惶,骇得软了腿,跌坐在地上。
“妖怪…她是妖怪…”
软着腿的乞丐惊骇的看着瞎眼乞儿,颤颤喊了声,忙不迭爬起来就跑。
其他几个乞丐被他这一嗓子骇了一跳,跟着跑出老远,独留那个折了胳膊的乞丐在地上翻滚。
沈止罹面沉如水,冷冷看着吓得屁滚尿流的几个乞丐。
滕云越搭上沈止罹无意识攥紧的手上,轻声道:“好了,他们被你赶跑了。”
沈止罹眼睫一颤,手背上的温热触感拉回了他的思绪,他缓缓松开拳头,掌心被掐出几个月牙形的指甲印。
“要下去看看么,那个孩子伤的不轻。”
滕云越轻轻按着沈止罹掌心的指甲印,像是怕弄疼了他似的。
沈止罹轻轻吐出口气,点点头。
山君也将盘中的鱼片吃完,正舔着爪子洗脸。
滕云越在桌上放下几粒碎银,捞起山君,带着沈止罹下了楼。
等了许久都没有拳头落在身上的瞎眼乞儿,慢慢抬起头,无神的双眼睁的大大的,眼中空茫一片。
往常敏锐的听觉像是隔着一层,无时不在的风声消失,耳边只能听见自己迟缓的心跳,她不知道自己的耳朵怎么了,只茫然的蜷缩在墙角,背上凸出的脊椎抵着坚硬的墙砖,有种踏实的痛感。
熟悉的杂音带着衣料摩擦声一齐传进耳中,伴随着的,是一道浅浅的呼吸声,她条件反射的将手中的竹竿抱紧,极力的蜷缩着身躯,恨不得将自己嵌进墙缝中,来寻求一丝安全感。
埋在膝头的脑袋被轻柔抚过,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小心翼翼:“是我,合欢客栈,还记得么?”
她记得,她从未吃过那般甜香的东西,若是能让她再吃一次,就算是让她去死都行。
她慢慢抬起头,试探的点点头。
沈止罹唇角微勾,取出一块糕点,轻轻在乞儿鼻端晃晃,糕点的甜香夹杂着乞儿身上的恶臭,分外让人作呕,沈止罹却一分异样的神色都没有。
乞儿试探的伸出手,追着那股让她抓心挠肝的甜香而去,沈止罹没躲,顺从的让她拿到那块糕点。
“我今日等了你许久,是被什么耽搁了吗?”
沈止罹看着狼吞虎咽的乞儿,柔声问道。
乞儿啃糕点的动作一顿,踌躇着没有回答。
沈止罹也不介意,接着问:“是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么?”
幽州的地界儿,多得是长不大的孩子,有不少是花娘生的,即使有着最为阴毒的绝嗣法子,也依然有漏网之鱼。
刚生下来的,养个三两月,看得清眉眼了,便有老鸨相看,若是眉目清秀,便留在花楼,到了年纪就挂牌,做花娘或是小倌,若是长得不合人意,便扔去外头自生自灭。
乞儿是因为眼盲,才会被扔出来,被几个有善心的花娘你一口我一口的喂大,流浪长大的孩子没有天真的,她早早就知道作为女子,要比别的乞丐更为谨慎。
她防备了太久,也遭受了太多的恶意,朝不保夕的乞丐,信任来的都十分弥足珍贵。
口中糕点的甜香刺激着涎水分泌,她吞吞口水,小心舔去掌心掉落的点心渣,掌心的咸涩混着糕点的甜香,复杂的让她说不出话。
她捏着糕点,嗓子被糊住了似的,只能摇摇头,意思是没有什么牵挂的。
沈止罹勾起笑,轻声道:“那同我走吧,我在任城有个小铺子,还有个和你差不多的女孩,你们可以一起玩。”
“任城知道吗?是当今天下第一宗的驻地,一定能让你好好长大的。”
乞儿被他描绘的美好未来吸引,连捏在手中的糕点都忘记吃,她睁着无神的眼睛,磕绊的问着:“那…那我要,一天,一块,这个。”
她抬起手,晃了晃手中的糕点,神情十分认真。
沈止罹重重点头,保证道:“好,一天一块。”
乞儿这才放心,狼吞虎咽的将糕点吞下,拄着竹竿站起身,也不要沈止罹抱,只捏着他的一片一角,亦步亦趋跟着他走。
乞儿身上臭,跟她说了许多话的沈止罹身上也沾染了些,被滕云越抱在怀中的山君探头过来嗅嗅,猛的缩回去,在滕云越怀里翻了个身,用屁股对着沈止罹。
沈止罹失笑,抬起胳膊嗅嗅,问着滕云越:“很大味道么?”
滕云越将沈止罹的胳膊拉下来,掐出清洁术,将沈止罹身上的味道清除,淡声道:“没有,”说完,他瞟了一眼一手牵着沈止罹衣角,一手握着竹竿的乞儿,小声道:“带她回去么?”
沈止罹点点头,同样小小声的答道:“她在这长不大,桃桃正好也缺一个玩伴。”
滕云越点点头,半点没有拆穿,桃桃每天都拿着各式木刻,看得周围孩子眼颤不已,缠着她想要摸摸,桃桃拒绝都来不及,何曾缺过玩伴?
自以为小声的二人对话,一字不落的落进乞儿耳中,她垂着头,仔细咂摸着嘴中残留的甜香,是坏人又如何,他答应了一天给自己一块甜糕,不管是要自己干什么,就算是去死,也够本了。
沈止罹出了一粒碎银,托老板娘给乞儿洗洗,滕云越带着山君去给乞儿买新衣,他自己在客栈等着。
不知洗刷了多久,焕然一新的乞儿被老板娘牵过来,洗干净脸的乞儿虽双目无神,但实打实的一个美人胚子。
老板娘看着乞儿稚嫩的脸,又悄悄用眼角打量着沈止罹,稍显青涩的身形,只一双眼看着有些老成,以自己识人无数的眼睛来看,这人定还未及冠。
还未及冠的年纪,何来这般大的女儿?
心中有了想法,老板娘谄笑的迎上去,牵着乞儿的手一点劲都不放:“公子,这女娃是你何人?”
沈止罹扫了一眼老板娘,看着人没有放手的意思,沈止罹用了巧劲,老板娘只觉手腕一麻,手中攥着的女娃便到了沈止罹身边。
“多谢老板娘,其他的不方便告知,还请见谅。”
声音温和,却听的老板娘打了个哆嗦,刚冒头的小心思顿时压了下去,只讪讪笑道:“理应如此,理应如此,是我多嘴。”
沈止罹面色不变,轻飘飘的望过去,老板娘却仿佛电击一般,站在原地无法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