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着天边冰冷的月亮时,樊自然最后的念头是,要是他从没认识过柳思渊就好了。
回首自己三十多年的人生,樊自然找来找去,也没发现自己取得过怎样的成就。
孩童时期别人家的孩子成绩好,掌握着各种才艺,而他普普通通,还很淘气,只会让父亲感到头疼。
等大了一点,懂事了,他想要让父亲为他骄傲,却又无从下手,他着实没什么才能。
有时候樊自然会想着,要是有一种机器,可以测出一个人的才能是什么就好了,这么一来他就知道该朝着什么方向去努力。
可是仔细想想,真要是有了那种机器,他可能根本不敢站到那台机器前。
如果测试出来的结果,是他什么才能都没有呢?
那岂不是会坠入更深的绝望里吗?
他就这么敷衍着度过了自己的初中,等升上高中后,学校的生活更加难熬。
明德里的有钱人太多了,在资源的堆砌下,学生们有更多的渠道去发掘自身的才能,各种各样的天才更是层出不穷。
樊自然在这样的环境里,压力更大,慢慢地成为了班级里的边缘人,成绩不但在班上是倒数,在整个年级也是倒数。
不过,他姑且还是有几个玩得来的朋友,比如和他性格极为相似的袁无违。
因为性别不同,樊自然在和袁无违相处时,难免有些在意。
倒不是他对袁无违有意思,而是担心别人会误会他和袁无违的关系。
他很努力地避免了被误解,比如聊天时只会面对面相距一米以上,绝对不会挨着坐到一块儿,比如除非是摔倒了扶人,不然绝对不会有肢体接触。
袁无违注意到之后,还笑着说他真是小题大做。
可是这句话,高二分班后她就说不出来了。
两人分班后也恰好同班,下课后比起和陌生同学相处,肯定还是和熟悉的同学相处更好。
结果光是这样,就有人背后念叨,说他和袁无违在谈恋爱。
两个人都努力解释过,可惜总会被别人轻飘飘的一句“那你们平时怎么总待在一块儿”打了回来。
樊自然不想给袁无违添麻烦,最后是自己主动疏远了袁无违,又少了一位朋友。
也是因此,他在上副课的时候,更是提不起精神,觉得和这些人坐在同一个教室里,连呼吸都不顺畅。
明德的管理很好,他不可能逃学,只能在放学后拎着书包,漫无边际地闲逛。
他不想回家,不管是成绩单还是家长会,他的存在似乎只会让老爸丢脸。
樊翼成也对他不抱期待的样子,说出来的话总是那么刺耳。
他也很想变成有才能的人,可以让老爸为他骄傲,可是,不行啊,他做不到。
更不用说樊翼成那些挑剔的话语,总是在刺痛着樊自然的内心。
就在这样的闲逛中,樊自然认识了柳思渊。
认识的那天非常戏剧化,他骑着山地车,在路口撞见了一起车祸,赶时间抢黄灯的外卖小哥被正要转弯的汽车撞了个正着。
虽然因为汽车的起步速度不快,没撞得很严重,但是小哥要送的外卖撒了一地,这单显然是不行了。
路人想叫救护车,小哥却连连摆手说没有叫救护车的钱,自己一瘸一拐地准备去医院。
樊自然看着他一身的灰尘和磨破的衣服,把山地车往路边一锁,便骑上小哥的电动车,载着他去了医院。
路上他还听到小哥给顾客打电话,低声下气地道歉,又给商家打电话,让商家再做一份找别的骑手送过去。
好在顾客是个好人,听说他出了车祸,让他不用担心,给他点了确认送达,还打赏了一百块。
等把人送到医院,樊自然也没走,给小哥付了医药费,又把他送回到家里。
他就这么和柳思渊认识了,又慢慢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樊自然得承认,他和柳思渊相处时,有在柳思渊身上寻找一些安慰。
虽然他们的成绩都不好,但是他还能读书,还有家里支撑,和柳思渊相比,他已经很幸福了。
他把自己卑劣的心思藏起来,又为了这份羞愧,加倍对柳思渊好。
请客吃饭,把零花钱借给柳思渊做生意,柳思渊开始摆摊后,他还经常在放学后过去帮忙。
高中剩下的时光,在这样的忙碌中,平淡地过去了。
——以至于樊自然没有发现,他和樊翼成的关系越发疏远了。
高中毕业后,他被送出国留学,和柳思渊的联系倒是没有断。
他向柳思渊抱怨国外的食物有多不合他的胃口,惊叹同组的学生学起来有多拼命。
柳思渊总是笑呵呵地附和他,询问他能否适应国外的生活,期待他早日回来,两人再好好聚聚。
那个时候,樊自然真的把柳思渊当做此生仅有的好兄弟。
于是,当他回国那天,发现站在樊翼成身边西装革履的柳思渊时,他只感觉被莫大的荒谬席卷全身。
樊翼成说,柳思渊是他看中的人,这些年他都在培养柳思渊。
樊翼成说,虽然柳思渊的学历确实是短板,但是他为人踏实肯干,头脑又比较灵活,在商业上前景可期。
樊翼成说:“你多学学小柳。”
樊自然便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他想从樊翼成那里获得的认可,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出现在了他最信任的兄弟身上。
他在向柳思渊抱怨留学生活时,柳思渊又在做什么呢?
跟在樊翼成身后学习如何处理公司的事务,接受樊翼成的夸奖,被介绍给合作商,陪着樊翼成出席各种场合吗?
这些年来,柳思渊是怎么看待他的?是不是在心里嘲笑着他的愚蠢和无知?为什么不告诉他?
樊自然感觉自己被背叛了,被他的父亲、他的挚友。
更不用说在那之后,他眼睁睁地看着柳思渊在公司里受到别人的钦佩和夸赞,又听到别人背后的嘀咕。
那些人说,比起樊自然,柳思渊更像是樊翼成的儿子,更有出息。
他没有办法再待在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家里,两手空空地跑了出来,在寒冷的冬夜,像高中时那样徘徊在街头,直到意识消失的那一刻。
再睁开眼,入目皆是刺眼的白色。
樊自然下意识想要抬起右手遮挡在眼前,却被疼痛刺得放了回去。
他刚放下手,又听到了开门声,短暂的沉默后,便是响亮又熟悉的大喊:“医生、医生,他醒了!”
在医务人员忙碌的检查中,他才将柳思渊零碎的话语拼凑得知,他因为肺炎昏迷在了户外,如果不是路人发现,拨打急救电话将他送到医院,可能已经死了。
之所以用“零碎”来形容,是因为柳思渊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说话断断续续。
樊自然躺在病床上,没有半点力气,也阻止不了柳思渊,只能被迫听他絮叨。
等医务人员检查完毕,确认樊自然的情况安好,才离开病房,留下他们两个人。
樊自然动了动唇,硬着头皮问道:“我爸呢?”
柳思渊知道了,樊翼成肯定不会不知道。
“伯父也在住院,”柳思渊低着头,“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他……”
“他怎么会住院?”樊自然无法想象自己那个身强体壮的父亲居然有住院的一天。
柳思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虽然伯父让我瞒着你,但是这次我觉得不能再瞒下去了。”
“其实你高中时期伯父就住院过一次,有次你来帮我的忙,伯父在家因为低血糖昏迷过去,一直没人发现。”
“等侥幸醒了过来,他去医院查才发现自己得了胰岛素瘤,开刀做手术后住院了半个多月。”
“从那以后,伯父就很担心,自己哪天会意外死亡,抛下你一个人离开。”
“他担心你继承不了家业,公司被外人抢走,所以一直想找个人来接手公司。”
“他查到了我,在你出国后找我谈话,最终定下了合作,我也和他签了协议。”
樊自然很茫然:“为什么……不告诉我?”
“伯父觉得你处理不了这些,”柳思渊的声音很低,“我和他说过,你以前帮我摆摊时其实很努力也很用心,可是……”
“可是我确实没派上多大用处。”樊自然自嘲地笑了笑。
他那时候也就是出钱,帮着招呼客人,别的事都是柳思渊自己完成的,甚至出过一些想当然的点子,反而影响了柳思渊的正常经营。
他这么不靠谱,不被信任也是正常的。
“所以,我爸这次住院,是后遗症吗?”樊自然问道。
“不是,他是因为太担心你了,得知你住院的事后,一时受惊晕了过去。”柳思渊说道。
这对樊自然来说简直无法想象,他那个老爸,在得知消息后居然不是骂他废物,而是担心他到晕过去的程度。
面对樊自然的沉默,柳思渊咬了咬牙:“我多嘴说一句,你们两个人应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这次要不是那条小吃街的所有人,偶然巡视了小吃街的消防设施,在角落里发现了你,可能伯父收到的就不是你急救的消息,而是你的死讯了。”
“你和伯父……不应该变成这样的。”
“事到如今又能怎么样?”樊自然握紧了拳,声音带着颤抖,“我能做得了什么?你知道公司里的人怎么说的吗?说你——柳思渊才是他樊翼成的好儿子!”
一直掩藏在内心的自卑猛地爆发出来:“我知道自己是个废物!从小到大我就没成过什么事!”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以前我对着你充大方,在你身上找优越感,现在都是我活该!”
樊自然剧烈地喘息着,不知何时眼泪流了下来。
他用没扎针的手捂住脸,嗓音沙哑地说道:“我就是这么卑劣,我知道自己不如你,你比我更有能力,我要是能像你一样……”
他要是像柳思渊那样,是不是也能获得父亲的认可?
“不,不是这样的,”柳思渊用力地摇着头,“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好人,要不是你帮我,我根本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我、你、伯父……我们三个人,好好地坐到一起谈谈吧……要是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也捂住脸,呜咽着痛哭起来。
樊自然放下手看着他,恍惚想到了一直放在樊翼成床头的他母亲的照片。
他要是死了,是不是也会成为樊翼成床头的一个相框呢?
那样的话,也太孤单了。
“老爸的病房……在哪里?”樊自然缓缓地问道。
柳思渊的思绪卡了几秒,才意识到樊自然说了什么。
他猛地站了起来,表情几乎能称得上欣喜若狂:“就在楼下,我这就带你过去!”
被护工扶上轮椅、推出病房的时候,樊自然有一瞬间的畏惧。
他紧紧握住了扶手,满脑子纷杂的念头,在来到樊翼成的病房门前后,突兀地消散一空。
病房的门打开了,他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樊翼成。
记忆里永远充满威严的父亲,头一次以如此虚弱的模样出现在他的眼前。
然而,在看到他时,那双眼里透出了明显的光亮与激动。
樊自然想着,这一定会是他人生中最艰难、最痛苦的一次谈话,他也不知道之后会有怎样的命运等待着他。
可是,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吧?
你好,樊自然。
你的故事,还将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