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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君子一诺

那影子是平铺的。

人平躺在地上,不曾言语,也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动静。

洞穴滴答滴答地滴着水,很潮湿。

藏青的衣物沾着潮气,裹在他身体上,滋养出了浓郁的腐味。

那身体是死的。

皮肤暗红,遍布着灰绿色的霉斑,连面容也变得模糊不清。

看样子,已经有好几天了。

“是弟子服。”

李相夷的目光,从尸体的脸上,挪到衣服上。

“风陵剑派。”小笛飞声扫了两眼。

“看来,风珏确杀了自己的大弟子无疑了。”方多病推测说。

李莲花心中的答案,也几乎盖棺定论。

不过,他还是瞧了他一眼。

“这做刑探,一步都容不得差池。”

“你再去查查‘十日禅’的痕迹。”

方多病瘪了下嘴,但两秒说服自己,从他手里抢过火折,朝前方的尸体走去。

五人跟在他旁边。

岩壁上的影子动了,怪物四肢着地,在尸体前暴躁地走动嘶吼起来。

像是进一步地警告,警告他们不要靠近。

六人继续前进。

怪物狰狞地龇起牙,爪子刨了下地。

地上是岩石,一大块被抠碎了。

这次的警告足够严厉,却始终逼不退“胆大包天”的六个人。

怪物忍无可忍,嗖一下朝他们扑来。

洞穴霎那明灭。

惊起的风,吹带着火折上窜的火苗,袭向方多病的脸。

袭来的,还有迎着面门的一只利爪。

他早有警惕,当即侧身闪避,尔雅连鞘随之拍出。

怪物此番扑空,臂膀还遭了一击,转而去抓南宫弦月。

后者以连鞘弯刀格开,怪物一个趔趄,撞在了小笛飞声的刀背上。

刀背割不出血口,只漫延出不多的真气,将其弹开。

这一弹,砸往笛飞声的方向。

笛飞声先是不满地瞟他一眼,才赤手空拳地同怪物过招。

半招后,怪物被迫滑到了李相夷跟前。

他此前就同李相夷交过手,锋利如狼瞳的眼睛,不免有片刻发怵。

然须臾之间,就消失不见。

面对着那把让自己节节败退的少师,他还是抓了上去,目光毅然又决绝。

那一刻,李相夷感觉他不像一个怪物,而是一个人。

这人对每一个到来的“不速之客”,都在拼尽全力。

似乎,在阻拦什么。

可面对云集的高手,他只有左支右绌的份。

很快,他就被包围制服了。

笛飞声揪住他后领,扔给方多病。

“你看着。”

方多病不服,“凭什么?”

笛飞声不理他,而且怪物已经被掌风送过来了。

他只能捏着火折的同时,用胳肢窝夹住剑,并扣住怪物肩膀和双爪,制着他。

样子手忙脚乱得有些好笑。

“你们也不帮我。”他怨道。

南宫弦月只拿走火折,建议说。

“你绑着他不就行了。”

方多病听从了,叫,“你们谁带了绳子?”

小笛飞声目光微微环了一圈,最后停在李相夷的红衣飘带上。

“借用。”他说。

李相夷刚抽走尔雅,顺便用它一拦。

“你怎么不撕你衣裳?”

就是拦了个空。

小笛飞声手速快,嘶啦一声,飘带已然离家在外。

从他手上,传到南宫弦月手上,又传给方多病,最后绑在怪物被反剪的手上。

笛飞声还抱臂一哂,“这孔雀毛早该拔了。”

他这一说,四个人的眼神也奚落起来。

李相夷剜他们一眼,找人评理。

“李莲花。”

李莲花早趁乱,绕到了打斗场后面。

他新吹了支火折,指头拨开尸体的头发。

只见头皮上,隐约可辨出十个规律排布,芝麻大小的黑点。

十日禅的毒发症状。

他又移动着火折,暖光细细地照在尸体上。

丛生的霉斑和腐朽的血肉,彷佛被光一透而变得轻薄,露出底下灵魂来。

他完完全全地,认出了那灵魂。

“苏景,”他语有叹息,“的确是走了。”

走,他分不清自己在说那个时空的。

那个时空的苏景行了件侠事,却给师门蒙了羞。

师父将他逐出门去,后又莫名暴尸荒野。

这个时空的苏景,不过是为求娶意中人,却叫人心算计。

毒发身亡,再度暴尸荒野。

他记得风珏曾评价他的大弟子说,“此子性情通如直木,不懂变通,实难成大器。”

可在他看来,这年轻人倒也本真。

他垂首笑了笑。

时空流转,有些人仍是逃不出命运的圈套。

好在,那个时空逍遥法外的风珏,在这个时空落了网。

他飘远的神思折回来,目光聚焦,接着查看地上的遗体。

其他人也过来了。

“那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了。”南宫弦月忖了忖说。

“苏景为何会被带到这里来?”他觑了下怪物。

“这个似狼非狼,又似人非人的东西?”

“那他,又从何而来?”

“这好像不止一个问题吧。”方多病拆台。

南宫弦月滞了一秒,“这重要吗?”

“挺重要的。”好几道声音回。

“别重要了。”李莲花截断他们无聊的话题。

“先看看这个。”

他一指苏景的腰间,腰封下,静静垂着个挂饰。

一个平安符。

符上沾了泥污血污,样式仍依稀可辨。

李相夷忆起什么,眸光投向不远处。

“这怪,”话临到嘴边改了口,“他身上也有一个。”

“不止他。”李莲花接话。

“不止?”小笛飞声反问。

李莲花“嗯”了声,扭头略眼方多病和笛飞声。

“我们在普度寺,遇见过一位小兄弟。”

他三言两语,说了关于张全的经过。

说完,抬手向平安符,想要翻个面。

“这符上,绣有一个字。”

他还未碰上去,身后就闹出好一番动静。

怪物大吼大叫地挣动着,直往前倾。

要不是方多病还摁着他肩膀,他准冲到李莲花那儿了。

李莲花已经把平安符翻过来了,果不其然,上头有一个字——

景。

笛飞声见状,用刀去挑怪物腰间的东西。

怪物冲他龇牙咧嘴,对刀就咬。

笛飞声灵活绕开,探到了要探的东西。

“颂。”

张全说过,他在找一个人。

还说,他曾与两位志同道合之人,结拜为异姓兄弟。

并一同到过普度寺,求了一样的平安符。

唯一不一样的就是,每个人的符上,都绣着各自的名字。

“张小兄弟的符上,是个全字。”李莲花道。

事情到这里,六人心中有了大概猜测。

“也就是说……”方多病圆眼微睁。

也就是说,张全要找的人,即这不人不鬼的怪物。

“这位兄台,”李莲花转过身去,注视着怪物的眼睛,“你可是姓周,单名一个颂字?”

怪物本对他手揭平安符的动作不悦,一刻不停地挣扎恼怒着。

闻言,不禁愣了愣。

李莲花继续问,“你可是周颂?”

怪物耳朵一动,眸中的浑浊浮现清明。

“有反应。”李相夷见状说。

“还不是无可救药。”笛飞声扯唇。

话虽如此,但从他嘴里说出来,老怪怪的。

几人无话可说地,瞟他一眼。

他并不在意,直言直语地问怪物。

“张全,认识吗?”

不知是语气太过平淡,还是声调与生俱来地,携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气。

怪物非但没什么反应,还充满敌意地望向他。

方多病笑话说,“你还是靠边去吧。”

他松下桎梏怪物的手,转而拍下他肩膀。

“兄台,你认不认识张全?”

怪物扭头瞅他,眼中多了几分澄明。

李莲花重复问,字吐地比平时缓顿清晰。

“张全,可是你的朋友?”

怪物通身的戾气,一点点消散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发出嘶哑、酸涩、又柔软的声音。

“朋……朋友……”

他喃喃不止。

此时,岩壁上忽有光影晃过。

南宫弦月捕捉到,小声说,“有人来了。”

“谁?”小笛飞声移形幻影。

“不想死就出来,别躲躲藏藏的,本尊的刀可不长眼睛。”

话音刚落,他便到了那光影旁,刀锋紧贴对方脖子。

那人吓得火把都掉了,哐啷一响,火苗在湿滑的地上艰难窜动。

他高举双手。

“久……久仰笛盟主大名,在下张,张全,不是坏人。”

小笛飞声不信,“贼不言贼。”

张全脸都憋红了,“我真的不是。”

小笛飞声哼了一声。

张全急了,指着过来的李莲花几人。

“李先生他们知道我的。”

李莲花三个大的证明,此人确为张全。

只是……

小笛飞声的刀仍未放下。

“不知张小兄弟,为何会寻到此处来?”李莲花询问。

张全反手,摸了下身后的岩石。

“我在小青峰上,发现了周兄留下的符号。”

“顺着符号,一路找过来的。”

“不曾想,李先生你们也在这里。”

“什么符号?”李相夷追问。

张全解释说,是一个简单的桃花印。

他和周颂、苏景结拜的那一天,饮的乃是桃花酒。

此后,便以桃花印作为内部联络的标识。

只要见了此印,就能知晓友人身在此地,或曾途经此地。

李莲花他们前去查看,将火折对准那块岩石。

果不其然,上面刻有一个桃花印。

沿着石壁走了走,不止一个。

小笛飞声方去了刀。

气氛沉默俄顷,不远处骤地传来一些响动。

“酒……桃花酒……”

张全整个人为之一震。

“周兄……”

他忙不迭环顾一圈后,目光顿在黑暗中的人影上。

遂撇开李莲花他们,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怪物绷断了红绸飘带,正在一处仰着头,张大嘴。

倒悬而下的石锥滴着水,滴到他脸上,还有口中。

他就跺脚走动着,让更多的水滴入口中。

“周兄,你,你怎么,怎么……”

面对着满身毛发的怪物,张全瞪大了眼睛。

只一眼,他就清楚,这是他苦寻久矣的知交。

但是,但是,相别之后,重逢之前的朋友,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变成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陌生得又不能再陌生的模样。

他不可置信,又不能不信。

呆滞一会后,他红着眼,抓住怪物的双臂。

“周兄,我是张全,你还认得我吗?”

周颂低头,认真地打量他。

“张……全……”

张全拼命点头,嘴唇翕动。

“对,是我,张全。”

“你的朋友,好朋友。”

周颂倏地福至心灵,在身上摸索出一片硕大的叶子。

一片枯叶。

他把叶子卷起来。

也不是卷,就是拢在手心,置在水下。

接了一会后,他捧给张全,展颜道。

“酒,酒。”

张全接在手里。

湿润的眼眶在那一刻,抑制不住地溢出温热的液体来。

他看见周颂又掏出片枯掉的叶子,接了第二次水。

不,是酒。

然后捧着那杯酒,蹲到附近的地上,让地上的人接。

可地上的人死都不接,他急得团团转。

而身后的张全撒了酒,再一次如遭霹雳。

他行尸走肉般地缓步过去,半蹲下,颤抖着手,去碰地上的遗体。

又触电般缩回来,再次探出手去。

最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起来。

整个洞穴内,都回荡着他隐忍,又不可遏制的哭声。

像撕裂的心脏,碎掉的肺腑。

再也不能拼凑完整。

李莲花他们,沉沉地站在后面。

事情的真相,也沉沉地坠在心头。

周颂不知遭遇何种,成了异于常人的怪物。

又不知是何因缘际会,来到小青峰,恰巧碰上了迎亲队伍的尸身。

与苏景相交的缘故,他认出了他,并将他带进洞穴。

守着,不离不弃,奋不顾身地守着。

这也就表明了,前不久在林子里,以及刚刚,怪物为何一言不合地,就与他们兵戎相向。

然天下之大,这怪物为何独独选了小青峰。

大抵,是因为与张全有约在先吧。

君子一诺,重逾千斤。

在张全的描述里,他那失踪的朋友,便是如此之人。

哪怕成了怪物,在他的潜意识里,仍残存着某个固念。

一个跋山涉水,也要抵达的固念。

石寿村的涟漪漾起,李莲花不禁想起了陆剑迟和金有道。

世间最深厚的情谊,无论何种情谊,莫过于君生千面千象,旁人各生猜测,我却一望而知。

可此情难得,世间能有几回闻呢?

李莲花思绪几转,心情起落。

笛飞声看不惯道,“你便是碧茶改容易貌,本尊何曾不知,你那十年活得像条狗一样。”

李莲花一时不知该感动,还是该心梗。

只能咬牙切齿,“那还真是谢谢笛盟主了。”

谢完,见方多病拿胳膊肘杵他。

“你那十年,还不知道在那个山角旮旯里,当蜘蛛精蝙蝠精呢。”

李莲花心说,有个徒弟也挺好。

至少胳膊肘不会往外拐。

虽然老笛,也算不得外人。

“你们在说什么?”三个小的注意到,就是声音太小,听不大清。

“什么十年?”

“没什么。”三个大的口风一致。

他们没了话,洞穴里静得只有张全的抽噎。

过了有一个甲子那么长,他才一点点平静下来。

然也不过是,心如死灰罢了。

他抹了把眼睛,压住喉咙的哽咽,问周颂。

“周兄,到底是谁把你害成这个样子的?”

这也是李莲花他们想问的。

周颂定定地盯着他,反应这个问题。

张全耐心地重复了好多遍,他才恍然大悟似的,嗯嗯呜呜地比划。

在场的,没有一个人明白他比的什么。

他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快速地在地上画起来。

李莲花他们凑过去,火折照着地上的画。

一笔,两笔……一个屋檐,檐下站着一个脑袋是圈,胳膊腿各一条线的人。

“这是何意?”

李莲花六人互看一眼。

张全一语中的,“家,你是想说家吗?”

周颂很实地“嗯”了一声。

“家。”

“难不成,”李相夷胆战心惊,“是家里人下的毒手?”

张全摇头,“他家里人待他很好。”

“不会的。”

事实摆明,十有八九不是的。

周颂往下画,在原本的图案上加了个箭头。

“那,那边。”

“家那边?”张全揣摩。

周颂用石头尖戳箭头,“那边。”

“那边是哪边?”

张全迫切问,眼里是烧红的血色。

李莲花挪动脚步,与周颂站成同向。

“北边。”

“是北边吗?”张全问。

周颂凝视着他,嘴唇张开,要吐出什么字的样子。

可猝不及防地,他眉头拧紧,开始捶打自己的脑袋。

随后翻倒在地,蜷缩手脚滚动着。

很痛苦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