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是怎么了?”
李相夷三人,对撞入眼帘的一幕,实在不知作何评价。
那位在联海帮内英明一世,在江湖上也威名赫赫的总帮主,此刻正双手撑地,倒立在墙上。
嘴里还念念有词,自问自答地重复着某些话。
“是谁猪狗不如呀?”
“是我呀。”
“是谁猪狗不如呀?”
“是我呀。”
“……”
这罕见滑稽的画面,委实让三个小的开了眼。
李相夷刮鼻子掩饰笑意,笛飞声勾了勾嘴角,南宫弦月则死死咬住唇,避免笑出声来。
秋黎也忍不住笑了笑。
俄顷后,才正色向他们解释,“这话,是我让他说的。”
“要说上一千遍,才能去睡觉。”
说着,她迈步过去,命令道。
“给我起来。”
钱开当即翻身站起来,双手贴在大腿两侧。
“好的主人。”
“关于要念一千遍的话,我已经念了七百六十二遍了。”他报告说。
报告完,继续念起来。
“是谁猪狗不如呀?”
“是我呀。”
“是谁——”
啪地一记脆响,秋黎扇了他一巴掌,眉头拧起。
“吵死了,别念了。”
钱开脸歪在一边,上面盖了个大红印子。
但没有任何不满,而是把身形挺得更直。
“主人不喜欢,我就不念了。”
秋黎一指墙角。
“给我封了听觉,蹲到那里去。”
“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动更不准起来。”
钱开二话不说,就并指封了听觉,然后调转方向,到墙角蹲下。
那样子,就仿佛一只屈起尾巴的胖头鲨。
围观整个过程的三个人,忍俊不禁的同时,又肃然起敬。
“秋姐姐,他为何如此听你的话?”
李相夷开口问。
他们猜,多半是用了药物秘术之类的东西。
秋黎面向他们,以扇半遮住脸,低咳了一声。
“那个,我给他催眠了。”
“催眠?”三人一致重复。
秋黎垂下扇子,颔首道,“嗯。”
三年前,她被梅耘送到东联海帮以后。
因相貌出众,很是受钱开的宠爱。
这种宠爱,给她带来了无尽的痛苦。
最开始那个月,几乎是终日以泪洗面。
她搓着自己的身体,用力地搓,拼命地搓,搓到发红,搓到流血,想要把染上的污垢,一寸一寸,全部搓洗干净。
可无论怎么搓,那些东西,都像狗皮膏药一样,黏着不肯掉落。
更搓不进,心底深处去。
不止一次地,她想过自戕,来结束掉自己的性命。
投海也好、触柱也好、咬舌而亡也好……只要能解脱,怎么样都可以。
可每一次生死关头,脑中又不禁浮出无数个念头。
像极致绷紧的线,拉拽着她。
她想,脏的到底是谁,该死的又到底是谁……
怎么会是她呢,怎么会是数万万个她呢。
是那些作践他人命运,伸手把他人推入深渊,而毫无愧疚之心的人呐。
他们,才最该堕入深渊,下入地狱,享受绵延无绝期之痛苦。
反正,掉进了泥潭里,是烂命一条了。
倒不如搏一把,狠狠搏一把。
她拂掉眼角的泪,从今往后,再也没有哭过。
她利用着钱开的宠爱,竭尽全力往上爬。
可她知道,男人的宠爱就是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钱开再喜欢她的脸,也总有腻的一天。
你得让他觉得,你不一样。
那是她到海上的第三个月,东南海开始会晤,选举新一届的总帮主。
她为钱开献了一计,致使蒋大肥落选。
钱开成了总帮主,很是春风得意。
自此,对她高看了不止一眼半眼。
这致使钱开的结发妻子,心中越发嫉恨,欲加害于她。
她将计就计,令钱开休了原妻,娶了她为帮主夫人。
这给她带来了极大的自由与权力。
她开始从船舱底部,抽取姑娘们出来,以选人作婢为由,培养自己的人。
为李相夷他们引路的锦夏,就是自己人。
她也开始,筹谋设计钱开。
不会武的缘故,药物是最合适的办法。
然她虽贵为帮主夫人,也还是接触不到船上的药物。
好在,海里有很多带毒的生物。
而船上,隔三岔五就会捕鱼。
有的鱼会送往厨房,将含毒药的成分剔除食用。
她就安插厨娘过去,以便收集那些带毒的废料。
有的鱼,她会要来饲养观赏。
养得差不多了,就让它们死几条,从而提取毒素。
她是越州幽儿谷出来的人。
那是一个药谷,她从小就识药懂医。
经过漫长的收集试验,于两个月前,终于研制出了一种麻痹神经的催眠药物。
之所以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是因为钱开还不能死。
他死了的话,她就会失去支撑,联海帮也会重新洗牌。
她要利用催眠药,配合催眠术。
把他打造成,一具傀儡,一具听话的傀儡。
进而使得整个联海帮,为自己所用。
李相夷他们听罢,只觉得酸楚无比。
那种绝望的日子,一个人到底是如何熬下来,坚持下来的……
另外,他们恍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钱开显得有点呆,不单纯是鼻梁矮眼皮圆的缘故。
“你们来那天,”秋黎斜眼墙角的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授意的。”
她在密玥传音里暗示一句,钱开就开口说一句,并作出相应的表情动作。
至于密玥传音,是她以想要说悄悄话为由,让钱开教她的。
如此,就方便在任何情况下,对他下达命令。
“所以,梅耘的死,不是钱开权衡利弊的结果,而是你利用钱开杀的?”
李相夷想起桅杆上的人头,觉出了新的死因。
“没错。”秋黎嫌恶道。
“那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死不足惜。”
“不过,”顿了片刻,她转折道,“死了才好。”
“他死了,这瀛城的城主,才好换一换。”
她这话说得掷地有声,眼神也陡然变得锋利起来,似一片冰冷的刀刃。
李相夷三人,蓦地意识到了什么。
“你要当这城主?”笛飞声挑眉问。
“我为什么不可以?”秋黎反问。
她在地面踱了两步,下巴微抬。
“什么城主,什么帮主,在朝廷地方,江湖四海,多是男子任主。”
“那些人中的很多人,自以为是高高在上。”
“把女子束在闺阁后院,把女子视作花瓶玩物。”
“还大言不惭地告诉她们,女子本当三从四德,本当天生如此。”
“可这天底下,哪里来的本当,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
“只要有本事,”她毫不忌惮道,“就是哪位女子,把皇帝踹了她来治国理世,又何尝不可。”
“可人的本事,用起来却各不相同。” 她一搓红色丹蔻的指甲,嗤笑一声。
“有的人肩负大义,有的人作奸犯科。”
“梅耘贵为城主,表面仁义,实则是个败絮其中的畜生。”
“钱开贵为帮主,虽有果勇,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强取豪夺的屠夫。”
“他们的本事,带来的是灾祸,是对他人的奴役和践踏。”
“那么,就该被覆灭,就该被正义踩在脚下。”
“梅耘,我杀了;钱开,我也控制了。”
“那么——”
她偏过头,深深望进跳动的烛火里。
烛火发着热,散着光,驱逐着寒凉与黑暗。
瀛城的天,就快亮了。
天亮的时候,她就是一城之主!
城主与知府不一样,知府是朝廷封往地方的官员,而城主多是应地方势力而封。
如今秋黎以一手之力,搅动了瀛城的两大势力。
只要不出意外,她当上城主,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李相夷三人站在原地,目纳着她融在烛光里的身影。
那一刻,他们再明白没有。
她不需要人拯救了。
她已经在过去的岁月里,完成了自我拯救。
也将成为一支烛火,拯救更多如她一般的人,甚至不如她一般的人。
烛火静静地,跳动了一会。
南宫弦月猜测着问秋黎。
“所以姐姐,你是打算在杀了梅耘之后,让钱开下令,号令全联海帮派,去攻占梅府与府衙是吗?”
秋黎眼尾一弯,冲他笑了下。
“答对了。”
“联海帮总舵两万兵力,六分舵加起来三万兵力,统共有五万兵力。”
“攻打梅府与府衙,绰绰有余了。”
她目光扫过三个人。
“我本打算,此一战后,就放你们和那些姑娘归家离去。”
“没想到……”
这三个新来的可怜妹妹,是三个高高大大的男人。
有两个,还是旧相识,更是江湖中人尽皆知的人物。
她忽然有个极好的想法。
这要是找个画师,画了他们的样子,再印了去卖。
凭他们的名头,岂不是能大赚一笔。
思索间,李相夷的话,把她拖回了神。
“其实,我们的人这时候,应该已经把梅府与府衙控制好了。”
“到时候,你可以直接入主梅府。”
秋黎闻言,细眉一扬。
“你们舍得拱手让我?”
“不是让,”三个人诚挚道,“是你最合适。”
一个心怀侠气,敢作敢为的女子,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了。
秋黎嘴角,漾起点明媚的笑意来。
“我们还有个疑问。”三人顾及到什么,面露担忧。
“你不怕……”
秋黎意会,“怕什么?”
“怕钱开下边的人发现端倪,还是他们愤而杀我。”
“你们放心,他们就是发现了,也不敢轻举妄动。”
把钱开变成傀儡后,她就让他命药师,研制了一种名为“仙子打滚”的毒药。
意思是神仙吃了,都得痛得打滚。
此毒每隔一月,就要吃药缓解,否则生不如死。
因此,就是她当着那些人的面,把钱开杀了。
那些人也不一定,敢把她怎么样。
可以说,东联海帮完完全全落入了她的囊中。
哪怕,她全无功夫傍身。
“那便好。”三人点点头。
这恶人,总得有法子制着;就像恶狗,总得有绳子拴着。
之后,他们互相对着眼色,商量了好久,都没好意思开口说一件事情。
他们本是为攻东联海帮而来,以筹集钱款,建造四顾门与金鸳盟,进而平定整个江湖。
可如今,东联海帮是秋黎费了千辛万苦,才啃下来的骨头。
他们未出一分一毫的力,怎好向她邀分?
看来,返航后是要换个地方打了。
他们刚决定好,就听得秋黎道。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
三人被戳破,脸色一干。
“不用不好意思。”秋黎摇着扇子说。
“这江湖,这天下,比瀛城更需要这笔钱。”
“我留四成便够,剩下六成,你们拿去便是。”
三人怔了片刻,才道。
“可是我们——”
什么也没干。
只是来到了这里而已。
但他们话没说完,就被秋黎打断了。
“我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秋黎算起账来,“联海帮日后不得为寇,劫掠商民。”
“收入来源,自是比不上现在。”
“我养不了那么多人。”
“那些为恶最是多端的,我勾个名单,你们拿去解决。”
“我不要了。”
“如何?”她注目着三人。
这算什么条件……李相夷他们胸中,涌起层层叠叠的暖流。
集体弯腰,郑重拱了拱手。
“多谢秋女侠大义。”
“女侠”二字钻入耳朵,秋黎有些好笑。
“我是个不会武的,算什么女侠?”
李相夷他们摇头。
侠之大,公义也,非武也。
她那么弱小,可是她保护了很多人。
就像很多年前,她在闲云山庄说的那句话一样。
“我也是可以保护人的。”
从她保护好很多人那一刻,她本身就是具有力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