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我想回云隐山练剑。”
窗户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影轻巧跳进屋内。
烛光照清了形容。
是个身着红白齐腰对襟襦裙的“姑娘”,头上梳着交心髻,一镶红珠的银篦子簪在中间。
脑后还有条打结的赤红发带,因下跃的动作,垂到了前面来。
这“姑娘”似乎和自己的裙子不太熟,要用手拽着系带,以免裙子掉下来。
而脸上,净是窘迫愁苦之色。
李莲花正站在衣架前,捞过外衫,将最后一条胳膊,伸进广袖里去。
他闻声扭头,便见李相夷从窗子溜进来。
一双黑亮的眼睛看向他,张开抹了胭脂的红唇,问他话。
只一秒,他眼尾嘴角,就漾起笑来。
堂堂天下第一穿成这个样子,实在是难以言喻。
可就算难以言喻,也抵不住通身的锋芒与英气散发出来。
同时,他心头又生出种奇妙的感觉来。
谁能亲眼见识,年轻的自己穿女装呢?
此外,还夹杂着点玩笑般的悦然。
李相夷在方小宝和阿飞那里,得知了自己穿嫁衣的事情,曾拎出来笑话过他好几回。
这往后,是万万不敢随意笑他了。
但此刻,李相夷正忍不住笑。
李莲花已经把衣裳换好了。
是一身豆绿交领长裙,裙衫上,还绣着妃色荷花纹样。
蓬松的随云髻歪着,簪了朵荷花绒花,还有斜插的两根莲蓬头碧玉簪子。
看起来与平日里一样素净温和,又有着别样的区别。
李相夷上下打量几眼,难掩笑意地偏过头去。
“李莲花,你要是个女的。”
“肯定,肯定……”
肯定什么,他这会心气被逗得不畅,说不上来。
李莲花理好不顺的褶子,抬手向他道。
“咱俩都同病相怜了,谁也别笑话谁了。”
“你想回云隐山练剑,我还想回杨柳坡种萝卜呢。”
顿了秒,他问,“你找我干什么呢?”
“有门不走,还跳窗。”
其实,他隐隐有了个,八九不离十的猜测。
“跳窗……”
李相夷把“安全,不招耳目”几个字吞肚子里,转而回答前面的问题。
“我系不来。”
他一手抓着松垮的系带和衣裙,从窗前走过去。
边走,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张娘子她们,不是教过了吗。”李莲花说。
思来想去,艰难打定扮成姑娘,混进梅府的主意后。
张纪兰在临去前,也就是第三天晚上,给他们备了六间空屋。
并找来姑娘,被替换进梅府的六个姑娘,来帮他们梳妆发,还教了衣服要如何穿。
但李相夷脑子会了,手不会。
被这一问,他沉默了沉默。
然后李莲花又问,“那你为何来找我?”
“你不是穿过嫁衣,刚好有经验吗。”李相夷理所当然道。
还有,找姑娘家帮系,不合适。
“那形制又不一样。”李莲花反驳。
那是昭族的石榴裙,属于另一种复杂。
上次他忙活了好久,才摸清怎么穿。
不过,这种形制的,他确实学会了怎么系。
遂叹口气,朝李相夷伸手。
“给我吧。”
李相夷就把系带给他,自己扶着裙子。
“扬高点。”李莲花打下他手。
李相夷“哦”一声,就把胳膊肘抬高。
李莲花缠起带子来,手法干净利落。
过一会,他腾出只手,微打个半圈,“转一下。”
李相夷就乖巧转一下,感觉腰上又紧了一圈。
片刻后,李莲花拨他一下,他又转回去,低头瞧见,红绸带子被打好了结。
硕大的结。
好烂的审美,他想。
思量间,敞开的窗子就被什么堵住。
门那边,亦是嘎吱一响。
两个鬼鬼祟祟的人,猫进了屋内。
像李相夷跳窗的那个,是方多病。
“李莲花。”他小声喊。
弯腰走门的那个,是南宫弦月。
“李大哥。”他也小声叫。
两人打的,都是偷摸找李莲花帮忙的主意,结果发现,屋子里有人了,对面还来了个。
想着,迟早要被瞧见的。
他们就没退回去,硬着头皮进了屋,并端量着屋里的人笑。
李莲花和李相夷,也好奇地左看看右觑觑。
方多病一袭浅紫的高腰襦裙,像一串挂窗上的丁香花。
头发盘成了元宝髻,上头插了丁香样式的簪子。
模样俏丽,行动轻灵。
南宫弦月是身鹅黄的齐胸襦裙,跟一簇从树上偷跑的桂花似的。
因脸型微圆,被盘了个俏皮的三角髻。
就是吧,两人的衣服都穿得很混乱。
系带同样系不清楚,有的地方还绞成了死结,自己够不到也解不开。
李莲花知道,麻烦又来了。
他一回生二回熟地,帮两个人处理好。
李相夷就去桌上拿了只苹果,在衣服上蹭蹭干净,坐椅子上边吃边看。
当然,他的坐姿很豪放,一点也不女儿家。
他嚼完口苹果,忽道。
“要不要打个赌,看阿飞和老笛什么时候过来?”
“他们肯定也会来找李莲花。”方多病别头搭他话。
而且,他以他的火眼金睛保证,两个自大狂在这方面,绝对是最粗笨的。
一定一定,会把衣服穿得乱不可言。
“我赌一盏茶之内。”
他话没说完,李莲花就屈指敲下他额头,“蹲一下。”
方多病捂了下头,“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要不你去照照镜子。”
李莲花瞅他髻上,乱勾着发丝的珠串,跟蜘蛛网一样。
估计是跟平时那样风风火火走路,甩飞上去的。
方多病想明白过来,是没东西打脸了。
但他有意见,“你举高手不就行了。”
“让你蹲你就蹲。”李莲花提高音量。
髻那么高,举手多容易酸呐。
方小宝腿再麻,也麻不到他身上。
方多病就蹲下了,没考虑去搬张椅子来。
旁的人也不提醒他。
南宫弦月这会,正晃腿倚着墙。
边等李莲花帮他弄,边对李相夷说打赌的事情。
“他俩这会肯定犹豫得紧。”
“我赌一刻钟内。”
“那我赌半盏茶。”李相夷又咬了口苹果。
“李莲花,你赌多久?”
李莲花忖了两秒,嘴角噙笑说。
“我赌你们都猜错了。”
“下个注吧,每个人五两银子。”
“你们输了的话,钱归我。”
“如何?”
五两银子又不会倾家荡产,剩下三个人都同意。
蜡烛一截一截地往下烧,时间就随着烛泪的下落,而落尽了。
方多病和南宫弦月的服饰都整理完了,李相夷的苹果也吃完了。
四个人坐在桌前,又等了好一会。
赌的最长的一刻钟,都过去了,两个笛飞声还是没有来。
李莲花指头点点桌面,笑着提醒。
“一个个的,都别赖账啊。”
三个十几二十的“小姑娘”哀叹一声,从香囊里,或袖里衣襟里,各掏出五两银子来,搁桌上。
李莲花手一揽,全捞进蓝布袋里。
“不是,他俩怎么还不来?”方多病想不明白。
“总不能会穿吧。”南宫弦月对他俩,于此一窍不通的想法动摇了。
并举出一根手指,放飞想象。
“难不成他们不是第一次,没敢说而已。”
“我倒是想。”方多病没什么犹疑道。
“但这不可能。”
“他们这会子,怕是连自己人都不敢见了。”
“我也觉得。”李相夷叉手环在胸前。
“他俩在这件事上,必是最拉不下面子的。”
“下决定还没穿的时候,脸色就硬得跟石头一样。”
“这俗话说得好,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溜溜。”李莲花站起来,搓了个响指。
“走,找他们去。”
“他不来找我们,我们自然能找他们。”
再不找,怕是要误了去梅府的时辰。
四个人,就往两个笛飞声他们房间去。
他们分头行动,李莲花和方多病,去找笛飞声。
到门口,一推。
嚯,拴上了。
想必窗子也是死的,那只好,动用点暴力手段了。
李莲花朝方多病使了个眼色,后者暗劲一震。
后头的木栓,哐啷一声掉落在地。
他们推门而入,“阿飞啊。”
“干嘛呢?”
不可名状的美丽画面,闯入眼帘。
笛飞声一袭大红群衫,颜色烈得,就仿佛大团大团的野杜鹃,烧遍了山野。
头上梳的,是个凌厉的单刀髻。
但他嫌头饰麻烦又重,拔下来都丢在了桌上。
衣服果胡乱穿着,东斜一块西斜一块。
衣带子绑错了,绕成死结。
此时,他正从捞开的裙裾中跨出一条腿,大马金刀地踩在椅子上。
手从鞋筒里,抽出匕首来,打算把死结割断。
之所以是匕首,而不是他的大刀。
是因为他们的刀剑除了刎颈,都太直太大,不好藏也不好带,放回莲花楼了。
他准备下手的时候,门就开了。
事情猝不及防,加上隔太远,他阻止不了。
只能听天由命地顾首眺去,任脸色唰地干掉。
由于过干,又恍若瓷器那样,皲裂碎掉。
师徒俩对上那双冷峻的眼睛,脑海里如出一辙地飘过两个字。
“烈女。”
两人同步咳嗽一声。
李莲花迈过去,好心但眼含笑意道。
“匕首放下,我帮你吧。”
“你这割坏了,就没法系了。”
笛飞声捏了捏匕首,有些犹豫。
但见识到了李莲花的样子,他神色就缓了缓,收腿把匕首撂桌上。
再一瞥方多病,他唇一扯,嗤笑起来。
方多病也咧嘴,露出白晃晃的牙齿笑他。
“阿飞,你现在什么想法?”
笛飞声面如钢铁,“想杀人。”
“杀谁?”
“杀你。”
方多病瘪嘴梗了口气,与他冷战一阵。
一阵后,憋不住问,“李莲花也看到了,你为何不杀他?”
笛飞声不假思索,“他穿过两次。”
“比我丢脸。”
李莲花当即扔下解到一半的结。
“你自己慢慢弄吧你。”
笛飞声重新拾起匕首。
李莲花一口气提上来,指指他,“你还真是个死脑筋。”
笛飞声不嘲讽,也不反驳他。
“你说什么,就什么。”
“反正我的解决方法就这样。”
李莲花只好继续解那个死结。
笛飞声也把匕首插回鞋筒里了。
“李相夷他们呢?”插完,他问。
说曹操曹操到,窗户哐哐两声。
一是木栓掉落,二是窗户洞开。
前前后后三个人,跃窗而入。
两个衣裙齐整的,一个衣裙乱七八糟的。
糟的,正是小笛飞声。
李相夷和南宫弦月过去时,门窗亦是紧闭。
同样暴力弄开后,里面的人,和笛飞声差不多,正打算撕开一处修身的布料。
“不是,好好的衣服,你撕它作甚?”两人就挺纳闷。
“透气。”小笛飞声言简意赅。
虽说这些衣服,都按高个子大尺码找来的。
可规制同男子服饰不一样,加上不是江湖女侠的简便服饰,仍是有点紧吧。
还非常奇怪。
“你撕了,胳肢窝不就露出来了。”两个人劝。
小笛飞声为衣服安排好了一切。
“外袍宽松,不撕能遮。”
两人不再与他说理,拦住带了过来。
小笛飞声扫过李莲花,跟像对李相夷那样,挑了下眉。
扫过方多病和笛飞声,则是揶揄。
笛飞声看李相夷两眼,扬了扬眉。
穿女装,也还是那般招摇。
掠过南宫弦月,跟讥笑方多病那样,笑了笑他。
最后是另一个自己……
小笛飞声穿的是墨蓝色交领长裙,上头绣着兰花样暗绣,是建兰中的一种,醉玲珑。
瞅起来,格外深邃,又遗世独立。
发髻是个爽利的双刀髻,同衣服配色的簪子,被他取下来拿在手里。
“你穿成这个样子,还真是难看。”笛飞声掀唇嫌道。
“你也没好到哪儿去。”小笛飞声回敬。
两人拌两嘴后,都撇开了眼。
小笛飞声的衣服整理完后,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是我。”
张纪兰说,“到时辰了。”
几人对了对眼,李莲花领头说,“请进。”
妆发是张纪兰找人做的,衣裳也是她去找来的。
什么样什么样,人知道了个全,没必要遮遮掩掩。
况且,张纪兰还要送他们去。
外头闻言,双手推开门。
六个颜色各异的,人高马大的“姑娘”,撞入她视野。
她欻一下合上了门。
六个人:“……”
“张娘子,你这是何意?”李莲花疑问了嘴。
“我,我……”
张纪兰在门外捧腹不止。
她怕他们看见,她笑得直不起腰来,会动杀心。
这辈子,再也遇不见这样好笑的事情了,她想多笑一会。
天下第一穿女装,交游的五个大男人也穿女装。
如此惊天动地的场面,哪里还能挖到。
如今一饱眼福,就是真的变了鬼,也值了。
缓了半晌后,她揩掉眼角并不悲伤的泪,方开门进去。
里面的几双眼睛,不出所料地暗藏杀机。
她定了定,道,“各位姑,啊,公子,该走了。”
六人就随张纪兰下了楼,坐进了后院早备好的马车里。
马车有三辆,两辆他们的,一辆张纪兰的。
三辆接得不远不近,在轱辘轱辘的车轮响中,往梅府去。
深夜漆黑暗沉,唯有悬在空中的钩月,划开一道尖利的光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