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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六。

天气阴沉,头顶浮着霭霭乌云,大地一片灰色。

风吹不起来,一切都那么萎靡而沉闷。

莲花楼打西城门,离开了扬州。

李莲花三个大的,打算回杨柳坡去。

而李相夷三个小的,继续闯荡江湖,计划到年前再回去。

他们同行了一小段路,到城外几里地的七槐镇,才分开。

然入镇时,发生了些事情,故而不得不停留了一阵。

李相夷坐在车辕上赶车。

还未见到仪门时,他就隐隐约约,闻到了血腥味。

到仪门前,果不其然,路上左拐出赤红的蜿蜒血迹。

嘎吱嘎吱——

有人拉着一辆接一辆的板车,从门后运出来,左拐而去。

李相夷瞳孔一震,勒停了马。

只见板车上,垒着成堆的尸体。

黄发垂髫,男人女人,一具压着一具,头颅手脚,无力地歪垂着。

粘稠的血,一层一层地沥下,透过缝隙,或浸透木板,源源不断地往下滴。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李相夷一颗心沉下去,眉目凝重。

他二话不说跳下车,步履匆匆地上前询问。

楼里的李莲花五人,也察觉到不对劲,纷纷下了楼来。

“这位大哥。”李相夷叫住队末的拉尸人。

“请问镇子里,是发生了何事,为何……”

他落目在血淋淋的尸体上,只觉得触目惊心。

那大哥蓬头垢面,满脸的哀苦与愤恨。

他狐疑地望眼李相夷,又打量下后面过来的李莲花几人,还有结构奇怪的莲花楼。

“你们是谁,干什么的?”

他盯着来人手里的刀剑,先是略带惊恐地,停了下车,退在远处问。

李莲花察言观色,温声开口。

“大哥不必害怕。”

“我们不过是途经此地,并无恶意。”

“见镇中……”他顿了下,“故而出此一问。”

那大哥听罢,稍稍镇定下来。

见他们也不像坏人,又思及自己大抵是杯弓蛇影了,遂回答了他们的疑问。

“昨日也不知是哪个门派,突然闯入我们镇子,打上了镇里的钟灵剑派。”

“钟灵剑派全派,被灭了个干净。”

“钟灵剑派……”李相夷几人闻言,对了下眼。

刚板车的尸体里,的确有不少统一的,浅黄色服制的人。

衣服上绣的纹样,是钟灵剑派的徽识无疑。

这个门派,在江湖上,不算大也不算小。

声名相对来说,也还可以。

“大哥可知,两派之间,是因何生了战?”李相夷又问。

大哥摇了摇头,“他们门派的恩恩怨怨,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哪里清楚。”

“虽说钟灵剑派,也是可怜遭了劫难。”

“但谁不可怜呢,战火烧出来,让我们这些老百姓跟着遭了殃。”

“我的妻子,还有一双儿女……”

他说到此处,有些不大敢往下说了。

嗓子像被刀剌了一样,沙哑而痛苦。

听得李相夷他们,心头俱是一绞。

那大哥哽咽良久,又怒斥控诉起来。

“你们说,我们这群人,也没个绝世武功,更不参与他们的门派之争。”

“不过就是想安安稳稳地生活,凭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对待。”

“凭什么,凭什么……”

他说着说着,本就泛红的眼眶,不住地湿润起来。

于是别开头,用满是血污泥污的手,抹了把眼睛。

李莲花从袖里摸出帕子,递给他。

他见帕子干干净净,加上还要运尸去乱葬岗,迟早还得脏,就没接。

不过,李莲花这个举动,让他心头淌过一丝暖流。

越发相信,他们仅是路过,而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了。

一会后,他缓过来。

方多病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敢问大哥。”

“灭钟灵剑派的那些人,衣着和兵器,可有什么特点?”

尽管这个镇民,不知是何门何派,但眼睛总能看到某些信息。

那大哥想了想,把他见到的,能想起的细节,都说了出来。

说完,就拉着板车往前走了。

因为后面又有车来了,再不走会堵路。

李相夷他们相视一眼,明白是哪个门派了。

镜天宗!

“又是镜天宗作孽。”李相夷攥紧少师,义愤道。

“钟灵剑派与镜天宗,并未听闻有何瓜葛。”南宫弦月一时有些不解。

“邱无涯,为何要灭了这个门派。”

“狼子野心。”笛飞声想起一些事情,简明扼要地解释。

小笛飞声瞥他一眼,顺着推断,“‘无心槐覆灭武林之事’一败,怕是才出此下策。”

“不错。”李莲花没有任何疑虑道。

“邱无涯没了无心槐的助力,想要一统武林,发一家之言。”

“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打上门去,将各门各派灭除。”

先从中小门派开始,一个几个地灭掉,或者进行兼并。

等实力壮大到势不可挡的程度,就对更大的门派发动袭击。

这是他们那个时空,所发生过的事实。

那个时空里的邱无涯,没有无心槐,一开始就是这么做的。

这个时空,虽因无心槐晚了那么一点,可到底是到来了。

从邱无涯自逐州布谷山逃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

只是不知道,具体会在哪一天罢了。

所以,通往七槐镇的一路,他一直都有种不好的预感。

钟灵剑派,就是他所熟知的,一个被灭门的门派。

一幕幕血色,滑过他的脑海。

他背着手,抬眸望了望灰颓的天空。

“李相夷。”

他突然叫了声。

“怎么了?”

李相夷看不懂他的神色,怔怔发问。

可李莲花什么也没说,只深重地看了他一眼。

这往后任重道远,就交给你了。

顿了顿,他扭转目光,投进镇子里。

“进去看看吧。”

六个人,就过了仪门,往镇子里去。

里面的景象,可谓是满目疮痍。

不少房屋,都被炸成了断壁残垣。

有的地方还烧着火,尚未熄灭。

羽箭东一支西一支的,插在各个地方。

刀剑染着血,这掉一把,那儿掉一把。

尸体横七竖八地倒着,淌出一汪又一汪的血洼,把倒映下来的天空,映得很红很红。

街巷两边,坐着卧着伤痕累累的镇民。

往来的运尸的,找亲人的,治伤的……神情深深浅浅地苦痛着。

尤其是钟灵剑派,及附近的屋舍,更加惨不忍睹。

他们每走一步,脚下就沉重一分。

好似雪球,一路走,一路越滚越大。

这七槐镇,是暂时离不了了。

他们留下来,散在各处帮忙。

等帮完,已是四五天过去了。

李莲花三个大的,这才驾着莲花楼,回杨柳坡去。

不过,他们的速度,比原来要慢很多。

因为马变回四匹了。

李相夷三个小的,把自己的马解下来,继续闯江湖去了。

他们走南走北,从秋叶红时,走到冬雪落时。

弯弯绕绕,起起伏伏的路上,他们互帮互助,惩恶扬善。

并在这个过程中,结识了不少志同道合者,共同对付镜天宗。

一路上,镜天宗四处点火。

不仅灭了不少门派,还无中生有,挑起各派争端,让他们相互残杀,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李相夷带头,去游说过一些门派。

希望各派团结起来,共抗邱无涯为首的镜天宗。

毕竟他们个人的力量,是很渺小的。

唯有星星之火相聚,方可燎原。

有些门派结了盟,同舟共济。

但结盟中的,又有因意见相左,而闹得不欢而散的。

还有一些独善其身者,只要战火烧不到自己身上,就事不关己,不管不顾。

再有委曲求全者,向邱无涯投降,以求苟安。

然苟安者,自古以来,有几个能安然无恙的。

更有些人,有些门派,成了下一个邱无涯,成了下一个镜天宗。

他们仗着自己功高势大,也妄图称霸武林,起了征伐之事。

对其他门派灭门的灭门,吞并的吞并。

朝廷觉江湖之变,派出了监察司与军队。

一来是想平息江湖之乱;二来是想趁此,将中原武林辖制于律法皇权之下。

可江湖与朝堂,矛盾弥久顽固。

想要实现这个目标,不是那么容易的。

更何况,朝廷向来利益相争。

内部之间,自己都没争明白,更别提搅和到江湖中去了。

于是乎,在短短数月内,整个江湖就变得混乱不堪,到处都是腥风血雨。

正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在这场风云巨变中,唯有百姓,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五湖四海,都是他们的哭泣与哀嚎,充斥着生死之隔,流离失所。

三个大的隐居的鹤城,也生发了这样的乱象。

李莲花的萝卜,卖不出去了。

治的患者,越来越多。

他和笛飞声,再一次感受到了,他们那个时代的昏暗。

而方多病有了新的,深刻的认识。

他研究李相夷生平,只知他师父的那个时候乱,却无从感同身受。

直到身临其境,他才彻底明白,什么是乱。

那是一种芜杂的磅礴的黑暗,填充在各个角落。

伸出它荆棘般的触手,刺得人血流如注,钻心剜骨。

让无数人,为之绝望,为之无能为力。

任凭关在里面的人,如何拍打撞击它的枷锁,就是头破血流,也挣脱不出去。

新年之前,鹤城的天狼帮,还有浣花宫,一个被镜天宗夜袭,一个被屠龙会偷袭。

战火烧得很广,不止那两大门派罹难。

附近好几条街的百姓,都遭了横祸。

李莲花三个大的,收到消息,赶过去帮忙。

可还是晚了点,那两大门派虽被保全,然终是造成了不可磨灭的重创。

掌门一个被杀,一个被抓,门中子弟更是死伤无数。

被真气火药等波及的百姓,同样不胜枚举。

他们一连好几天,都没空管杨柳坡的菜地。

不是在抬尸救人,就是在抬尸救人的路上。

这条路,通往无边的寒冷。

久不下雪的鹤城,竟在这年,飘起了鹅毛大雪。

李莲花穿着染血的厚实冬衣,背着他的药箱,走在哀鸿遍野的雪路上。

一步一个脚印,薄雪沙沙作响。

响过处,有的白,有的红,有的红白参半。

他往下一个伤员去时,忽听得呼呼的风雪声里,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

由远及近,很快地靠来。

他抬眸眺去,只见三匹马错杂跑来。

马上,是肩披风雪的三个年轻人。

中间的白马,马蹄高高扬起,又唰地落下。

李相夷勒住缰绳,久违的声音飘至耳边。

“李莲花,我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