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的人,神情各异。
方多病很躁动。
当曾经崇拜的一切,变得具象化时,他很难说明白,那是一种怎样欢喜的心情。
笛飞声面上,则没什么表情。
不过,能看见李相夷成为天下第一,属实是难得。
毕竟,他没见过李莲花的。
小笛飞声安静着。
眼底深藏的欣然,慢慢转而为了战意。
他决定,此一战后,要找李相夷再打一架。
南宫弦月跟方多病一样,悦然都挂脸上。
李莲花只嘴角,掠过一抹平淡的笑。
他眼中,映着恣意而张扬白衣身影,恍听见深广的东海里,有个遥远的声音传来。
“我是天下第一了……”
“我是天下第一了。”
那道声音忽地,从破碎的幽蓝里钻出来,清晰地响在耳边。
他一抬头,对上李相夷年轻而明亮的眼睛。
“李莲花,你发什么呆呢?”
李相夷不知何时,踏着湖面回来了。
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李莲花回过神来,拨开他手。
“你晃得我眼花。”
李相夷知他在撇开话题。
他很确信,刚李莲花就是在发呆。
遂进一步推理道,“你不会又在睡觉没看我吧?”
李莲花“啧”了一声,“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
李相夷被他一句话,说结巴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李莲花追问。
李相夷更结巴了。
笛飞声看他百口莫辩的样子,难得没有火上浇油。
反而解释道,“放心,他没睡觉。”
“他只是想起了你而已。”
“想我?”李相夷有些惊奇地瞪大眼。
“我不就在他跟前吗,有什么好想的。”
笛飞声意味不明地挑眉,“这你就要问他了。”
李相夷目光,转回李莲花身上,满是质询。
李莲花叹口气。
“阿飞胡说八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的话你也信。”
“再说了。”他扬手一指小的自己。
“你扪心自问一下,你有什么值得好想的呢?”
“也是。”李相夷点点头。
当然,是对后一句话。
前一句话……论胡说八道,谁能说得过李莲花。
但,但后一句话,怎么琢磨着不太对劲?
慢慢回过味来,他丧着脸,抱剑踏步,离李莲花远远的。
他怎么就没有,值得想的地方了?
就算他有十之八九的不值得,也总有十之一二的值得吧。
“给我让个位。”
他本想挨着李莲花坐的,这么来一下,他跑去跟方多病,小笛飞声,还有南宫弦月坐了。
但这三个,不给他让。
“这里没位置了。”方多病把腿开得开开的。
笛飞声把刀搁空上,“自己找去。”
“去那边,那边有。”南宫弦月下巴,朝向一个方向。
李相夷心中来气,很快又一扫而空。
他顺眼望去。
乔婉娩一个人坐在枯木上,裙摆散开,像一朵遗世独立的花。
屠岸吉娜找窟颜达去了,乔婉娩就一个人了。
其实,也不单纯是去找窟颜达。
她以她敏锐的慧眼发誓,这个乔家姑娘,和李相夷缘分匪浅。
李相夷认真地想,让阿娩一个人坐着也不好。
本来他们就是约好的。
他就走过去,挨乔婉娩旁边坐下了。
乔婉娩偏过头,莞尔一笑。
“相夷,恭喜了,你是天下第一了。”
她说这话时,双眸泛着亮,似含了星子。
李相夷眼底,盛着那笑,滞了瞬。
才“嗯”了声,“以后……”
我保护你。
他的声音很低,与片叶飘落几不可闻,没什么差别。
乔婉娩没听清他的话,“你说什么?”
李相夷怔了怔,“没什么。”
他把少师,靠在枯木中间,乔婉娩的浣月旁。
然后从腰间挂的小布袋,抓了大把糖出来。
“请你吃糖。”
乔婉娩摊手接过,剥开一颗放嘴里。
味道是熟悉的清甜绵长。
李相夷也剥了一颗吃,任糖在嘴里,静静地融化。
湖面恢复了原来平和的样子。
初秋的风轻轻吹拂,漾起细细的波澜。
波动着,拨动着,拨进年少纯粹的心湖里。
“铁公鸡拔毛了。”南宫弦月暗暗打眼观察。
“上次问他要两颗糖,他给我一颗,还骗我说没有了。”
方多病感同身受,折断了一根草。
“见色忘义。”
跟李莲花一个样。
碰见乔女侠,就大方得很。
小笛飞声没说话,但隐隐皱了下眉。
他们戮力同心,不复给李相夷搭红线时的样子。
休息一阵后,比试继续。
小笛飞声提着大刀,上了遇龙台。
以一招之胜,也斗败了窟颜达——李相夷是两招半。
他回到岸上时,李莲花朝他竖了个大拇指。
笛飞声却一扯嘴角蔑道,“不过如此。”
小笛飞声横他一眼,也像李相夷离李莲花一样,离他千远万远的。
又憩过一阵,到方多病了。
李莲花叫过他,以一种长辈师者的语气道,“好好比。”
“知道了。”方多病答。
答完,还张了张口,要说什么来着。
但终究是,把“师父”两个字,落在了肚子里。
这个时候的方多病,实力与小笛飞声相差无几。
李相夷进步太快了,来到这个时空,多学了几年,也还是赶不上他。
小师父十四岁时,方多病就隐隐感觉到,自己要被超过了。
小自大狂也是,武力增长的速度,出奇地快。
他拼命地练,也只达到与小笛飞声同等的高度。
以这样的高度,与窟颜达相战时,他同样胜了一招。
回到岸边,便特意到李莲花跟前嘚瑟了一番。
“怎么样?”
暗藏的意思是,本少爷算光耀师门了吧。
李莲花眼尾微眯,欣慰一笑。
“嗯,是不错。”
方多病整条心都舒服了,看花看草,都觉得它们是在笑着的。
最后一战,是南宫弦月和窟颜达打。
他与方多病和小笛飞声,差了一截,落了半招,败于窟颜达。
不过半招也不多,再练上一阵,也可以取胜。
他也就没怎么懊丧。
李莲花拍拍他肩膀,安慰了几句话。
他跟没事人那般,没什么区别了。
李相夷侧头,越看越不爽。
李莲花对老笛,对他大徒弟,对南宫弦月,都温言细语的,还不吝夸赞。
怎么到了他这里,偏偏只剩冷眼相待了呢?
他哪里惹他了吗?
可说惹了,李莲花好像又对他挺好。
给他亲手绣“长命百岁”的平安符,是别人都没有的。
他摩挲了一下,腰上挂的平安符的绣线。
深深觉得,李莲花对他,矛盾得很。
话说,阿飞对老笛,好像也是这样。
只不过,不顺眼的时候,比较多而已。
但阿飞好像看谁都不顺眼,除了李莲花。
似乎,还能除除自己……
他想不明白,干脆又往嘴里扔了颗糖。
由于中途休息过好几次,等最后一战战完,已是过了中午。
看客们散了,弄饭吃去。
“饿都饿了。”李莲花撑着膝盖起身。
而后对窟颜达他们,还有乔婉娩道,“一起吃个饭吧。”
于是,乌泱泱一小群人,缘着湖边,往热闹的地方去。
他们去了江山笑,在那里吃了顿饭。
饭后出了酒楼,窟颜达和屠岸吉娜,正式向他们告别。
“你们这是,打算回草原了?”
李莲花了望向西北天空。
窟颜达和屠岸吉娜,也依着他目光眺去。
天空澄澈,开阔无边。
恍若一切的一切,都能开阔起来。
他们回头,面向他们,“嗯。”
“是该回去了。”
早该回去了。
回到草原,同数万万受苦受难的同胞,站在一起。
壮大南方山谷,让新神的光辉,洒遍整个喀兰,予那些被束缚被压榨的灵魂以自由。
“对了。”屠岸吉娜去翻窟颜达背着的鹿皮挎包。
“走之前,送你们个礼物。”
“希望你们会喜欢。”窟颜达扬高左手,让她拿。
她从挎包里,摸出好几串绿松石来。
方多病和南宫弦月,以富家公子的眼光,略微一瞧,就知道那石头质量上乘,价格不菲。
随后在密玥传音里,对自家人说。
“这玩意贵得很。”
李莲花听罢,有些发惮不敢要了。
这一串得值多少银子,应该能再造一座莲花楼了吧,不用老笛的船的情况下。
或许不止,他思量。
遂摆摆手,“这太贵重了,怎么好意思呢。”
“没关系,草原上有很多的。”屠岸吉娜说。
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贵重的。
喀兰的绿松石矿山,有很多而且很大。
李莲花他们,便不再推拒,人手接了一串。
“有机会的话,来草原做客。”窟颜达扣上鹿皮包。
“有机会的话,一定去。”几个人颔首告别。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窟颜达和屠岸吉娜,转身离开,融入了来往的人流中。
李莲花目送了一会。
很多年前,瘦西湖那战后,他也是这样看见,并肩的两个身影,缓缓没进人流中。
只不过那个时候,仅仅是一战的缘分而已。
浅薄得,就像纸一样。
他指头,滚了下珠串的珠子。
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的分量,重了起来。
几秒后,方多病的声音,将他从记忆里拉了回来。
“李莲花,我们也回去吧。”
六人一狗,预备回莲花楼。
乔婉娩则要回家去。
“你就别跟我们回去了。”小笛飞声刀鞘拍了把李相夷。
“送送人家。”南宫弦月使眼色。
李相夷愣愣“哦”了声,同手同脚地往乔婉娩那边走去。
“那个,我送你……可以吗?”
乔婉娩笑着点点头,“好。”
于是,回莲花楼的,变成了五个人。
李莲花边走,边皱眉回头望了两眼。
笛飞声瞧他那样,噙笑开口。
“你觉不觉得你现在这样,挺像阻止儿女,同别人相好的恶长辈。”
顿了下,他补充,“怪新鲜的。”
李莲花瞪向他,梗了长长一口气。
他确信无疑了。
他就是需要把胶带常备在身,以便随时能把老笛的嘴巴封上。
可惜身上没有。
他只好快走几步,同笛飞声拉开距离,不理他了。
五人一狗,回莲花楼后很久很久,李相夷都没回来。
他们午休过,又上瘦西湖钓了鱼,逛了逛。
等拎着鱼回去,做好了晚饭,李相夷才踩点回来。
他一进门,五双眼睛望过来。
方多病扒着饭,“哟”了一声。
“上哪儿去了?”
“送个人送这么久。”
乔家就是住得再远,以李相夷的腿脚,也不该这个点才回来。
李相夷错开他们目光,挠了把头。
“在城里,随便逛了逛。”
“随便?”小笛飞声捕捉到这个词。
“有隐情啊。”笛飞声停箸,翘了下眉梢。
“你不老实。”南宫弦月盯着他。
李莲花眼睛扫过这四个人,打断他们的八卦。
八卦李相夷,就等于八卦自己。
他夹了筷子菜,对李相夷道,“回来了,就拿碗吃饭吧。”
李相夷绕开饭桌,“我吃过了。”
四个八卦鬼,心中了然。
跟人逛了半天,还吃了顿饭,才把人送回去。
李莲花沉默下去,“……”
李相夷啊李相夷,你可真是把八卦送上门去了。
他杵下筷子,食不甘味地继续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