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层右排的天字房。
一具尸体躺在床上,没有头。
身上还穿着里衣,显然是在安睡时,遭了横祸。
那衣料是缎面的,大抵是个非富即贵的。
而那身好料子,现下正浸在一滩血里。
血从切口汩汩流出,流到地面,汇到床底形成小潭,从而滴下楼去。
滴在别人脸上,以至于那人发出了尖锐爆鸣。
“死人了,死人了——”
他一下想到了最严重的程度。
并踉跄着跑出房去,惊惧地大喊大叫。
很多人都被吵醒了。
没多久,五层的那间天字房,就挤满了人。
房内是人,房外是人。
里三层外三层,连过路的道都没有。
李莲花他们也在人群里。
有一堆褐衣子弟,团在尸体前,悲愤欲绝地哭嚎。
“掌门,掌门!”
看客们窃窃私语,面色忧惧。
因为死的人,是万人册第四——
严莫华!
杀得了严莫华的人,天底下能有几人?
那十有八九,是万人册前三莫属了。
天底下,又有几人是前三的对手?
如今严莫华的头,在武林大会不翼而飞。
此事,大抵与无头尸案脱不了关系。
而且,凶手绝对匿在武林大会里。
是故人人自危。
甚至有人打算退出武林大会,离开逐州了。
“李莲花,”方多病掩嘴道,“严莫华死了,不就与我们之前所猜的情况,相悖了吗。”
“这万人册前三,可没有使爪钩的。”
“你看啊,”李莲花微一侧身道,“他是死后,在自己房间里被发现的。”
“这客栈里,到处都是人,他却没有因为挣扎打斗,而吵到别人。”
“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方多病一下子明白,“他没有经历过挣扎打斗。”
要不然,也不会躺在床上了。
锃光银亮的爪钩,都还安放在桌子上。
“也就是说”,南宫弦月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功夫在他之下的人,也可以杀了他。”
前提是——
“凶手下了药,”李相夷接话,“还不是一般的药。”
一个高手,被悄无声息地杀死,很难不让人这般怀疑。
小笛飞声扫眼尸体,“那药,应该比我们先前,在府衙查验的那些尸体上,残留的迷药都要烈。”
因为严莫华的里衣上,只泅了血,并没有被爪钩抓挠的痕迹。
不过……
“这也不能排除前三的可能。”笛飞声抱臂道。
毕竟,严莫华身上的确没有爪钩痕迹。
再者说,前三的武器不是爪钩,未必不能用爪钩。
那么,之前那些无头尸,也可能不是他们判定的嫌疑人干的,而是前三。
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阿飞啊,”李莲花翘了下大拇指,“你又聪明了不少。”
“你们的意思是,”方多病顺着猜,“像‘鬼王刀’一样?”
李莲花点下头。
女宅的‘鬼王刀’,使的是刀,也是可以使剑的。
就算是他们几个,相互之间,换着刀剑玩一下,也是能耍一耍的。
就是没那么顺手罢了。
“等等,”李相夷捕捉到个词,“‘鬼王刀’是谁?”
江湖上也没听过。
李莲花蹭下鼻翼,“这‘鬼王刀’,是我们之前办案,碰到的一个人啊。”
“很厉害吗?”李相夷又问。
笛飞声摇头,“差劲。”
他们说着的档,元真派的大弟子,站起来面朝众人。
“我派掌门被害,头颅不知去向。”
“在场诸位,都有可能是嫌犯。”
“还望诸位,让我们搜查一番,以便找到元凶!”
既是杀人去头,头所匿之处,自是凶手所在。
元真派在江湖上,也算威名赫赫的大派。
不少人迫于压力,都同意了。
但也有人不同意,“我们又不是凶手,凭什么搜我们房间?”
严莫华已死,门下弟子武功,并无惊才绝绝之处,何须再畏惧。
“如此遮掩,”那大弟子指着他们,愤慨道,“难不成你们谁,是杀害我们掌门的凶手不成?”
“就是,”旁边的弟子亦道,“此举,不过是证明清白之人的清白。”
“你们说不同意的,莫不是心里有鬼!”
“笑话,”有人回击,“我们本是清白的,何须你们元真派来证明。”
“我看呐,”又有人大呼,“你们才有鬼。”
“说不定就是你们谁,觊觎自家掌门之位。”
“所以才杀了人,并借无头尸一案为遮掩,在这里贼喊捉贼!”
元真派弟子大怒,“胡说什么!”
“你们才……”
现场吵吵闹闹,乱哄哄的。
不久后,有个名望不错的长者,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
“大伙莫要忘了,若此事当真与无头尸一案有关,那便不是只杀严掌门一人那么简单。”
“当务之急,还是要搜一搜头的所在,也好纠查元凶。”
“不过既然要搜,那便都要搜,元真派的客房也不能放过。”
众人以之为有理。
并出言问,“你们元真派的,可有意见?”
元真派弟子面面相觑,而后大弟子一挥手。
“搜便搜!”
说着,他便要带人去搜房间。
“慢着。”有人伸手拦住他们。
“你们去搜,万一在自己房间动手脚怎么办。”
为首的大弟子,差点就打算动武了。
“你——”
好在,被之前的年长者拦下了。
他转向李莲花他们,再度开口。
“我看‘八柳侠探’在此,想必大家都信得过他们。”
众所周知,“八柳侠探”只探案,不参与江湖纷争。
因此,绝不会偏袒谁。
“那不若就让他们来搜一搜,我们且尽量配合。”
“大家意下如何?”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
不多会后,认可下来。
李莲花几人一对眼,这正合他们意。
“承蒙大家信得过我们,那我们便——”
李莲花领头拱手。
可正要应下之际,人群骚动起来。
紧接着,是一道高喝传来。
“搜查这事,自有朝廷。”
“还轮不到阿猫阿狗来办!”
放眼眺去,只见清一色的飞鱼服闯来。
为首的,是个赤服,正是宗正明启。
虾兵蟹将们,用佩刀大剌剌地开道,“让一让,让一让。”
“肃静!”
人群涌动缩挤,登时摩肩接踵。
突地,有人被挤得一歪。
他重心不稳,下意识拽了旁边人一把。
李莲花只觉广袖,还有后背衣服一紧。
他垂首一看,只见近处的脑袋,鬓间戴着朵红花。
“不好意思啊,一下没站稳。”
巫尔焦赶忙放手站起来,歉然一笑。
“这官兵一来,实在太挤了,对不住对不住。”
李莲花颔首,“无碍。”
言罢,他理起衣服上的褶皱来。
余光却不由得瞥远去。
巫尔焦侧身挤过人群,站回到玄青人影旁。
是了,他和仇不平,刚就待在人群里看热闹。
天下第四死了,自是有大热闹看。
谁不想来瞄两眼?
此时的官兵,已开完道了。
宗正明启手握刀柄,站在人群中讲话。
“都给我听好了,严莫华此事事关无头尸一案,此案归我们监察司所管。”
“搜查,自当交给我们监察司!”
有人不满,“朝廷凭什么管我们江湖事。”
宗政明启走近那人道,“就凭朝廷,是大熙最高,最公正的律典。”
他游顾四方,“各位都是我大熙子民,难道是想僭越律法吗?”
一个鼻梁高挺,眉眼深邃的人嘀咕。
“我可不是大熙人。”
宗政明启耳朵尖,道,“就算不是,那也是在我大熙境内。”
“既在我朝,就得遵循我朝律法,就得服从我朝管教!”
他一个字比一个字吐得重。
话音刚落,有个蓝衣冷声嗤笑。
“公正,你们朝廷有多少公正可言?”
宗政明启瞟他一眼,“你在质疑我?”
那人直视着他,“我不但质疑你,我还质疑整个朝廷。”
“我告诉你,”他激愤起来,“老子平生最讨厌朝廷的人。”
“老子的老子,老子的全家,就是被大理寺害死的!”
“朝廷,”他呵道,“朝廷有几分公正可言,又有几分能力可言。”
“一个个的官官相护,徇私枉法。”
“拿着民脂民膏,在锦绣房里打两套花拳绣腿,盘点小算盘。”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群酒囊饭袋!”
宗政明启大怒。
“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在这里污蔑朝廷!”
他一弹刀簧,刀身出鞘,就要给人一点教训。
轩辕随上前一步,把他刀打回鞘内。
宗政明启横他一眼,又二话不说拔出来。
蓝衣似是个不怕死的,还硬往上凑。
拍手引人注意道,“大家看啊!”
“说两句实话,监察司的大官还拔刀了。”
“好威风啊!”
人们开始纷纷谴责监察司。
蓝衣见氛围带起来了,振臂高呼。
“武林大会,是我们江湖人的武林大会。”
“严掌门的事,是我们江湖人的事。”
“监察司滚出镜芜山庄!”
一堆人跟着呼号,“滚出镜芜山庄!”
轩辕随看眼杨昀春,艰难扶了把额。
扶完,他去到蓝衣面前。
“这位兄台,你冷静一点。”
“家里有什么冤情,你跟我说。”
蓝衣上下打量他两眼,“紫服。”
随之一声冷笑,“你是老几,管得了大理寺?”
“还是管得了上面的人?”
“我——”轩辕随噎了个死。
“走开走开。”蓝衣推开他,再次闹起来。
轩辕随不甘心,欲再度劝说。
结果被人揍了一拳。
他攥了攥拳,不好还手。
只能捂着发青的眼眶,踱回队伍,同杨昀春发牢骚。
“妈的宗政明启,老子迟早有一天,非套他麻袋,狠狠打上一顿不可!”
倒也不用等有一天他打了。
江湖客和监察司,对骂着对骂着,就打起来了。
现场乱成了一锅粥。
推搡中,还有人一屁股,跌坐到严莫华的尸身上。
元真派的弟子烦透了!
不是说好,去搜查房间,找杀害掌门的真凶吗?
李莲花他们被堵在人群里,掣肘不得脱身。
“这朝廷跟江湖的矛盾,有点大啊。”李相夷被谁一撞,膈到尖锐的桌角上。
李莲花发髻空空,簪子不知掉哪里去了。
“嗯,不是一般的大。”
方多病脚趾头被踩得发痛,“得想个办法,让他们安静下来。”
“这样子,还查什么案。”
两个笛飞声异口同声地暴喝,“都给我安静!”
威严冷厉的声音一出,现场瞬间鸦雀无声。
众人都滞愣着,扭头望他们。
李莲花笑笑,“劳烦大家听我说两句。”
“这吵来吵去,无头尸的凶手,万一趁乱跑了怎么办?”
“这凶手,可不管什么监察司,还是江湖客。”
死者那都是五花八门的。
众人冷静了。
宗政明启扫他一眼,抹掉被打出的鼻血。
“本官早就派人把客栈围起来了。”
“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语毕一挥手,“搜!”
起事的蓝衣不依不饶,“搜可以。”
“不能你们监察司的搜。”
“对!”众人附和。
眼见又要吵起来,回廊里响起哒哒的脚步声。
邱无涯来了!
管客栈的,向他禀报了这里的事。
众人朝他拱手,“邱盟主。”
邱无涯缓缓道,“严掌门既是在我镜芜山庄出的事,我自不好坐之不理。”
“可此事事关了无头尸一案,涉及大熙刑案,监察司也不好坐之不理。”
“我看不如这样。”他建议。
“搜查还是交由宗政大人,但我派些人跟着,可行?”
众人互对了对眼色,而后道,“既然邱盟主发话了,我们也不好说些什么。”
他们中,虽有人怀疑过邱无涯,毕竟其武功在严莫华之上。
但大多数人,还是信任这位武林盟主的。
况且,这是人家的地盘。
于是,邱无涯把凤凌烟姐弟叫了出来。
宗政明启一扬下巴,同他俩搜去了。
为防止有人回房藏东西,动手脚。
大家伙,都被赶下一楼大堂去了。
李莲花他们,走在人群里。
“你们说,邱无涯为什么要帮宗政明启,”方多病问了嘴,“他还不死心?”
“多半是。”笛飞声没什么起伏道。
“毕竟,他之前想搭上宗政丞相的线。”
李相夷回头望楼上一眼,凤凌烟姐弟跟着监察司进进出出。
“宗政明启与当今丞相,又关系匪浅。”
“那他们真是合作关系的话,”南宫弦月瞪了瞪眼睛,“岂不是可能……”
“难说。”小笛飞声一牵唇角。
“那就等等看。”李莲花提着下摆,免得下楼绊到。
“看他们能不能搜到严莫华的头颅,又在哪里搜到。”
下完楼,几人就找了张桌子围坐下。
李相夷师徒俩,还有南宫弦月,时不时往楼上瞟。
两个笛飞声静静冥想功法。
李莲花打了个哈欠,就支着脑袋,睡起觉来。
这天都没亮呢,怪困的。
客栈里住着成千上万的江湖人,搜起来也挺费时间的。
到天色破晓,搜查才结束。
监察司和凤凌烟姐弟,于一间房内,找到了严莫华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