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吗,昨儿个夜里,城南凭空冒出一栋楼来。”
“楼上挂着三个水鬼,一个青衣鬼,一个蓝衣鬼,还有一个红衣鬼。”
“长得是青面獠牙,那叫一个可怖!”
“那青衣鬼怀里还有只黄毛狗,不对,是狐狸精,它有九条尾巴呐!”
“怪,实在是怪……”
城里的大街小巷,到处都在传近日发生的怪事,描摹得绘声绘色。
那三个水鬼不是别人,正是李莲花、方多病、笛飞声三人。
他们自东海穿过那道奇怪的门后,就莫名其妙到了另一个地方。
只听得天空一声巨响,莲花楼砸在地上,砸出个一尺见方的深坑。
机关扣被触动,船底收起变出轮子,又是咔哒咔哒一阵响。
附近的人家听得动静,提灯来一探究竟,结果被吓了个半死。
“鬼啊!”
那几个百姓叫着喊着,连滚带爬地跑了,连灯都掉了。
李莲花三人就是被那尖嚎吵醒的。
是时月黑风高,他们浑身湿漉漉的,还缠着湿长的海草,可不就像水鬼。
狐狸精尾巴上绞着只死章鱼,像极了山海经里的九尾狐。
他们一脸懵地爬起来,还带着漩涡造成的晕眩感。
呆呆定了会,三人才逐渐清醒,扯身上的海草,拧衣服上的水。
狐狸精扭着头,咬屁股的章鱼,然而追着尾巴咬了半天,也没弄下来。
李莲花见状,动手给它剥了。
方多病从脖子薅下最后一根海带,骂了句,“这该死的风浪,总算是停了,害得本少爷,阿嚏,鬼门关走了一遭。”
李莲花却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周围影影幢幢的,很是奇怪。
他往莲花楼外探了探脚,触感生硬,“这里好像……不是海上。”
他走下楼,四下看了看,随后指着个方向,“你们看,那边有灯,还有房子。”
另两人跟着他,摸下莲花楼,脚下居然是坚实的土地。
目光眺去,屋舍层叠,烛火万千。
笛飞声忖了片刻,推测道,“难不成我们被卷回了柯厝村?”
李莲花绕了圈,注意到地上掉有灯,其中一盏尚未熄灭,遂捡起来,向四周照了照。
这是一个土坡,坡上栽着八棵杨柳,刚才见到的影子就是夜里的树。
静耳聆听,似有水声,是坡下的溪流,蜿蜒远去。
他心头无端一震,蹙眉道,“柯厝村都是沙地,可种不了柳树。这里,倒像是……”
他心头隐隐有个猜测。
“你也觉得像那个地方,对不对?”方多病搭了下他肩膀,双眼睁大。
笛飞声完全摸不着头脑,“什么这里那里的,说清楚点。”
“这个不好说。”李莲花道。
他提高灯,往南边望去。
不远处,矗立着一堵高高的城墙,翘起的檐角下,挂着几盏摇曳的灯笼,映亮了它的轮廓。
“走,去看看。”李莲花抬了下手。
方多病和笛飞声顷刻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既然有城门,城门上一定刻着地名。
他们一左一右抓过李莲花,轻功飞起。
李莲花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吊高了。
衣服被扯得有点勒脖子,很不舒服。
他白了一眼,“有没有一种可能,我自己会飞?”
他毒解了,动用内力又没事。
“忘了。”那两人异口同声,手却没松。
不一会后,三人落在城门前。
四下寂静无声,只有打更声远远传来。
李莲花理了理衣服,才慢半拍地和他们仰首看去。
城楼方方正正地雕着两个大字——鹤城。
“鹤城……”李莲花喃喃重复了一遍。
倒不是因为陌生,而是太过熟悉。
因为这座城就在云隐山脚下。
少时,他跟师父师娘住在山上,但人是铁饭是钢,总归要下山来采买。
加上孩童时期玩性大,他又爱吃糖,曾偷偷摸摸下过很多次山。
方多病也有些印象,他来过鹤城两次。
一次是离州小远城后,他背着李莲花上云隐山找芩婆救人;第二次是李莲花送来绝笔信后,他去云隐山寻人。
笛飞声对此地没什么记忆,但这个地名还是知道的。
当年李相夷成名江湖,他为与之一斗,特意查过对方的出身。
“怪不得刚你们反应那么大,原来一个是住过,一个是来过。”他了然道。
“所以,刚那儿是什么地方?”
“就让本少爷来告诉你吧,”方多病抱臂道,“那个地方,叫杨柳坡,在鹤城城南,上云隐山的必经之路。”
他上下山各两次,经过那里四次,对其中一棵柳树记忆犹深。
第一次上山时,他隔段时间就要给李莲花运转一次扬州慢,有次就是把人靠在一棵柳树下。
那棵柳树他记得很清楚,从树根处分了三个杈,有一道被雷劈过的焦痕。
“还有呢?”笛飞声问。
李莲花补充说,“这个杨柳坡呢,因坡上栽了八棵柳树而得名,我幼年来云隐山时,它们就已经在那儿了。”
“据我师父师娘说,那八棵柳树已有百年之久,城里的百姓约了个规矩,谁都不准砍,否则就断子绝孙,穷困潦倒一辈子。”
“它脚下还有条溪,叫杨柳溪,到了夏天,城里的小孩都爱去那儿玩。”
说这话的时候,他面上看不出什么神色,眼底深处却匿着一抹笑意。
听完,那两人揪住了一个奇怪的点。
“你小时候去不去?”
“你小时候也去?”
李莲花不知道他们脑子怎么转过去的,低头刮了下鼻子。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明明在海上,为什么会来到这个鹤城,来到这个杨柳坡呢?”
“自然是因为那道门。”笛飞声一下就想到了海上那道门,那是道让人无可忽视,玄之又玄的门。
“还有,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李莲花摩挲着手指,“这城门街巷,都跟我上次来的时候太不一样了。”
他上次来,是两个月前,回云隐山看师娘。
“而且,”他抵住下巴,“那八棵柳树,要矮上许多。”
话音刚落,方多病和笛飞声又提过他,腾地起飞,回到杨柳坡。
果不其然,打南边望去,没了梢头的遮挡,城门最高的檐角尽收眼底,而两个月前,只能通过树隙窥探。
那消失的高度,足足有十几尺,起码要一二十年才能长出来。
八棵树如何会在短短两个月时间内,长矮这么多?
方多病手平在头顶,同树比了比,“真的诶,这也太不正常了。”
不正常得根本不像有人在捣鬼。
若是有人搞鬼,还能揪出来,若是……
三人心下都有些茫然无措,一时无言。
忽而,李莲花发现狐狸精在咬什么东西,不像吃的,走过去道,“都叫你别乱吃东西,又在瞎咬什么?”
那是张印着字的告单,不知被谁拿来垫过食物,残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肉香。
他从狗嘴扯过残片,又出言训了两句。
训完,本要扔掉纸片,却发现一个了不得的东西。
他心下一惊。
“你们来看。”他唤方多病和笛飞声。
那两人凑过来,也俱是一诧。
残片的角落竖着一行小字:隆安二十七年九月初六。
隆安可是先皇的年号,二十七年是先皇在位的最后一年。
“也就是说……”方多病眼睛瞪得很大,都快把残片瞪穿了,连呼吸都快了起来。
笛飞声接过他话,一个清晰的念头成形。
“我们在二十年前。”
“可是,”方多病踱过来又踱过去,明显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呢?”
李莲花拍拍他后背,手里的残片飘落在地,目光落于半空虚无处。
“我们已经在这儿了。”
是啊,他们已经在这儿了,穿过一道门,来到了二十年前的鹤城,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顿了会,李莲花开口打破沉默,“来都来了,先别瞎想了,这浑身湿漉漉的,先找点柴火,生个火吧。”
笛飞声勾了下嘴角,“用内力蒸干不就行了,李相夷当年不都这么干的。”
说着,他就运起功来,衣服没一会就干了。
李莲花“啧”了声,倒也不必旧事重提。
那边,方多病同样蒸着衣服,也劝道,“是啊,李莲花,反正你现在毒也解了,别待会感冒了。”
他话刚说完,就有一阵夜风吹来,李莲花连打了两个喷嚏,身体哆嗦起一阵冷意。
“真是个乌鸦嘴。”他说了句方多病。
说归说,他还是老老实实运起了内力。
衣服是干爽了,人依旧没忘记生火的事。
“这夜里有点凉,还是生一个吧。”他提议道,“再说了,莲花楼里的东西都是湿的,明天也不知道有没有太阳,总归要烤烤火。”
笛飞声拔步向楼,“都蒸干了便是。”
方多病笑了笑,“不是我说阿飞,知道的以为你是个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蒸炉呢。”
笛飞声斜他一眼。
李莲花见隐隐有点吵起来的架势,勾过方多病,“杨柳坡过去有个林子,柴火多的很,走了走了。”
他又招手叫笛飞声,“阿飞,别蒸了。”
笛飞声后脚跟上,狐狸精也追了过去。
一刻钟后,三人各抱了把柴回来。
狐狸精嘴里还衔了两根,很长,不时打下这个的脚,又打下那个的脚。
李莲花拆了灯,把蜡烛丢进柴堆。
不多时,火燃起来,给方圆几米内的东西,都镀了层暖光。
他们这一天没吃多少东西,肚子早饿了。
可惜,莲花楼里的食物不是丢,就是泡发了。
好在,有几条鱼没趁机溜回海里,随着楼一块过来了。
他们挑了两条喘气的,下杨柳溪开膛破肚洗净,用棍子串起来,架在火上烤。
烤熟后,李莲花把鱼分成四份。
方多病最先啃了一口,然后呸掉了。
笛飞声也吐得毫不犹豫,“难吃。”
这并不是李莲花手艺的问题,虽然他手艺并不怎么样。
主要的原因是,没有盐,盐都遇水化了。
“也都别挑了,快吃吧,不然要饿肚子。”李莲花撕了片鱼肉塞嘴里。
想当年从海里爬起来的时候,他都没得吃,常常是饥一顿又饥一顿。
他嚼了几下,越嚼越慢。
忘了,自己有味觉了。
这确实不大好吃。
但是,他还是把鱼肉咽了,还冲那两位干笑笑。
那两位见状,又试着剥了块鱼肉,依旧是味同嚼蜡,可到底吃下肚去了。
这四瓣鱼,想必只有狐狸精是吃得开心的。
“话说,”方多病边吃,边揭了个话头,“我们要怎么回去?”
他不免有些忧心二十年后的爹娘。
要是三月五月不回天机山,还说得过去;要是一年半载都不回去,他们肯定会以为,自己闯江湖死翘翘了。
李莲花闻言一顿,微垂了下眼睫。
他孑然一身,唯一记挂的,就是还在世的师娘。
解毒后,他应承过,会隔月回去看看。
这下,怕是要食言了。
虽然现在就置身云隐山脚,哪怕山上有一个师娘,还有一个师父,那也是李相夷的,自己如何能认。
再说了,他们真的属于二十年前这个世界吗?
笛飞声倒没什么所谓,他无亲无故,也没有师门。
甚至还有空打趣方多病,“那个门叫太虚门,自然是找到它,白痴!”
“你骂谁白痴呢?!”方多病一点就炸,“我当然知道要找到那扇门,我的意思是,要去哪里才能找到那扇门?”
笛飞声话不留情,“当然是东海,无知!”
一鼓作气再而更气,方多病直接站了起来。
“你又骂谁无知呢你,谁不知道要去东海啊,知道还不能问了?本少爷可是在国子监上的学,懂的东西可比你多多了,你才无知呢!”
笛飞声懒得理他。
一拳打在棉花上,方多病更憋屈了。
不过他再要说什么,被李莲花打断了,“行了行了,别吵了,再吵下去,我这头都疼。”
他歪着身子,拉了把方多病,“坐下说。”
又看了眼笛飞声,“都好好说。”
方多病撇下头发,一屁股坐回去。
气不过,挪得离笛飞声远了点。
笛飞声瞟他一眼,不紧不慢,继续吃手里的鱼。
李莲花心下叹气,手背敲了敲额头。
这一天天的,累得慌。
他咳了一声,道,“除了东海,还有一个地方。你们想,我们从东海来,到的是鹤城,鹤城应该也有些关联。”
“既然身在这个鹤城,就从这里开始找线索吧。”
另两人点头,表示同意。
不多会,笛飞声吃完了鱼肉,拍了拍渣沫,突然道,“难道你们就只想回去,不想在这里做点什么吗?”
火焰跳动,映在他眼中,烧红的焰尾,似血。
那是在尸山血海中浸润出的杀意,笛家堡。
方多病似是忘了刚才的嫌隙,接话道,“那必须做点什么啊,要不然怎么对得起那破门送我们回来一趟。”
他看向侧边,“你说对吧,李莲花?”
李莲花不知在走什么神,闻言抬起头,“啊”了一声。
说实话,他不是没有想过。
一腔真意交友无嫌,换来的却是一杯碧茶,以至生死边缘十年劫。
十年里,他苦寻不断,到头来又是一场天大的骗局。
李相夷,就是一个笑话。
而二十年前的李相夷,又将在二十年后,变成另一个笑话。
他不想了。
这世上,有一个李莲花便够了。
“人各有命,冥冥中自有定数,还是不要有意扰乱过多的好。”他丢掉鱼骨,解下腰间的酒葫芦,灌了口酒。
“不过呢,自己管自己总不是罪过。”他抬手搭了下膝盖。
“那就这么决定了,”方多病叉着十指互相点,“我们先去趟云隐山,再去趟笛家堡。”
“去你个大头鬼啊,”李莲花泼冷水,“现在可哪儿也去不了。”
“你是担心莲花楼吧,”方多病没被泼到,“修一修也要不了多少时日。”
“恭喜你猜错了方大少侠,”李莲花弯了下嘴角,又很快收住,“没钱了。”
刚在莲花楼里找吃的的时候,他把藏钱的地方都摸了一遍,什么都没摸到。
估计是浪涌进楼里,给冲掉了。
“一文都没了?”方多病心存侥幸问。
“呐,”李莲花从腰封摸出枚铜板,“一文。”
方多病在自己身上翻了翻,连一文都没有找到。
他明明从天机山带了好几百两银子出门,缘何没几天就花光了。
“阿飞,”他偏头换个人问,“你呢?”
笛飞声不以为意道,“我让无颜送来。”
无颜可送不过来。
然而,李莲花和方多病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他们静静看着笛飞声拿出哨子,凑到嘴边,长鸣几声。
又看着他面无表情,实际有些尴尬地收回去。
头顶,是惊飞的夜栖的鸟。
树下,是一贫如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