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有人还在仓皇逃窜。
祭台不远处的行宫,只有一间屋舍内亮着灯,士兵们举着火把鱼贯而出,门被砰地撞开,却只见一素衣女子静坐榻上。
一片肃杀寂静中,烛光将闯门而入的冷刃照出暖意,屋内女子的姝丽冲破昏暗,灼灼照人。
众将士先是一愣,站在后头的长孙行分辨了出来,“东阳公怎会在此?”
像是意识到了不妥,他忙改口,“臣非此意,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行宫还有主子?”
元葳蕤抬头,在萧瑟简陋的屋舍内,眼中显出决然的光,“我在等着看,这入门的第一人,姓元还是姓綦。”
长孙行微微躬身,“陛下于阵前践祚,綦氏携伪帝退逃,臣来接手行宫,暂作休整。”
元葳蕤眼中染上了光,挺直的背微微松弛,整个人终于从荒凉中脱身,“到底没信错小殿下。”
长孙行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听得元葳蕤此言,心中却委实有些意外。
难不成……她也是陛下早就布好的一子吗?
听家人言说,东阳公时时入宫陪伴“新帝”,新帝甚至允其宿在太极殿西堂,是以东阳公跟着元谌来行宫并不算意外,可意外的……她居然被留下了。
元葳蕤极善观人,见长孙行一时怔然,倒也好心替他解惑,“我本不想随行,可既然我在宫内为内应,替小殿下观察朝堂风向,也不想被瞧出异常,到底还是来了。”
只是危难来临之际,先前还奉她如神主跪地求怜的人转头就匆匆弃她而逃,连个侍从马匹都没能留下,也委实讽刺。
她讥讽一笑,“元谌逃得仓促,倒是没忘记带上全部侍卫和马匹,可见这天下男子多深的情谊,也是不可靠的,还好我还在此,延盛既旗开得胜,他倒也算坏心办了件好事。”
长孙行觉得自己好像也一道被攻击了,他试图辩驳一句,“其实,这世上男人也有许多忠义负责的,东阳公委实不必一棍子全打死。”
元葳蕤不屑站起身,向前几步,与长孙行擦肩而过,“你不必为自己也是天底下的男子而觉得这话刺耳委屈,天下男子的劣根性你比我更清楚是否普遍。”
“即便你我为一阵营,奉一人为主,你也依旧觉得自己被囊括进去,和他同为天下男子,可若是女子如此,男子就要引为典型,口诛笔伐,见着一女子便也立刻想起典型说教起来,女子也更是不屑与其为伍,只觉得她不配为人了,便是冤你们几句又何妨?”
女子语言激愤,想来被仓促丢弃,即便是自己所愿,却还是心中愤懑,世态炎凉,这才发泄几句,长孙行也后悔争论此事,草草转了话题,“如今陛下回京稳定朝局,东阳公是现在归京,还是明日一早回去。”
“事不宜迟,就现在吧,只怕那群人反应过来,还有得变卦的。”
元葳蕤向来知道那群朝臣的脾性,只要没有确定有自己利益的,总要说出许多反对闹事的话来。
果不其然,翌日大朝会上,到底还是生出了风波来。
元煊刚刚入朝落座,扫了一圈,便见不少人惊魂未定,脸上还有异色,疲倦惊惶裹挟着这群老臣,在他们脸上刻上晦暗的阴霾,不少面露菜色,很是难看。
毕竟昨日当中大部分人都亲身感受了一把悬顶之剑落下的样子,回去之后便是死里逃生心有余悸,辗转难眠。
大家都在脑子里将白日的场景过了一遍又一遍,也渐渐咂摸出不妥来。
宗正已死,在京的宗室更是被杀得只剩下小猫两三只,不是早已老迈不堪大用的,就是跟小崽子似的,懵懂无知的,只盘算一圈,除了在各州府上任的宗亲,京中竟无一个能继位的。
难道真要看一个女子继承江山,登上帝位不成?
就算他们能接受,这天下的百姓还会觉得朝廷有威信吗?
不少重臣盘算了一夜,打了许多腹稿意图举各种理由说服清河王不宜登基。
于是元煊一大早就听到了不少提名。
“昨日阵前继位并非正式登基,乃是情况紧急的妥协之举,清河王忠肝义胆,驱逐叛贼,为大周之心天地可鉴,然臣以为,可择一宗室子为幼帝,清河王摄政辅国,这才是正理。”
元煊不置可否,盯着底下一气说完伏地叩首的人,瞧了一会儿,殿内气氛因着她的沉默渐渐收敛,接着鸦雀无声,寂静地连衣服摩擦之声都变得无比分明。
终于陆续有人跟着伏首跪趴于地上,只觉得背后瑟瑟,无端寒凉。
良久,上头终于传来了女声。
“你是说那群早早被搜罗扔在永宁寺,被吓破了胆,或是高热不醒,或是夜夜惊梦,口吃失语,不堪一击的元氏子孙吗?”
“本朝的前车之鉴可不少,若择一子日后长成并无才德,岂非叫我大周所托非人。”
“日后若有可造之才,我必于宗室择之,以续我之基业,诸卿大可放心。”
元煊风轻云淡道,“叛乱未平,朕还要阵前督战,然天下丧乱,穆望元谌弑君夺位,綦贼纵兵乱害,诸王朝贵,横死者众,如今直卫空虚,官守废旷,当务之急,当整顿朝局,选官填缺,以备重振大周盛世。”
“是以,朕之师崔太保,兼尚书令,东阳公,加侍中、吏部尚书,与吾师一同暂领政务,拟定百官名录,陆尚书一同参详,务必叫朝堂格局焕然一新,众卿家若有异议,待我平乱归来,再行上奏。”
“朕,绝不叫洛水血祭,再次上演,誓与诸君共进退,起身吧。”
元煊最后一句话,叫朝堂所有人跪伏不起,只敢高呼万岁。
这不只是承诺,更是威胁。
洛水一战,大周朝官横死者近千人,王侯显贵,在朝堂举足轻重的人物,就有百余人。
若非元煊前去,只怕死者还要添上两三倍。
“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元煊起身,脚步毫无停顿地路过一片伏地的素色背脊,似一步步踏在众人脊背上。
待她走后,众人才陆续起身,彼此交换着眼色。
已有不少人吓得退缩了,还有一部分琢磨着新帝安排的甄选官员的人选,只觉得这位新帝并非那么不容人。
崔耀为汉人世家文臣之首,本就得天下士子之心,不过是教导过新帝少时,就被新帝尊为帝师,可见新帝尊师重道,并非不记恩情之人;
宗室京官所剩寥寥,东阳公虽为女子,却与京中不少宗室关系良好,即便元谌夺位之时似乎投诚了,新帝并未计较,可见众宗室大臣即便当初并未站队新帝,在新朝仍有位置,新帝心胸开阔可见一斑;
陆金成更是勋臣八姓世家的代表,虽未与新帝起龃龉,可允许勋臣依旧在掌握国家财政的位置上,更允其参详擢选官员,可见新帝并不想清算鲜卑勋贵;
新帝与武官将士在外平乱,与之共进退,一旦平定内乱,中军内的勋贵与寒门平民自然会论功行赏,细细想来,竟没有排斥任何一方力量。
在朝官员的心居然定了十之有八,只余数人依旧思维顽固。
几人眼见先前的异议消了许多,只得下朝后暗中聚集在一起商议平乱之后该如何叫新帝让贤。
幼子登基定然是不行了,新帝说的前车之鉴,说的是幼子长成后无帝王之才,可他们却忍不住想起未及掌权反倒被架空,苦苦挣扎最终还是暴毙的几位元氏先祖来。
“倒不如找个已成人的,若我们扶持其上位,再叫重臣辅国,不怕她有说法。”
这也是唯一的解法了,将各州府上的宗亲再扒拉出来几个能继位的,急诏他们入京继位便是,也不知那位肯不肯,只怕还没入京,就被以谋反名义斩杀了吧。
“如今她手上握着中军剩余多半的兵力,哪里有宗室能对抗。”
“倒也有一人。”
众人苦思良久,倒也不是他们想不到那个人,只是羞于启齿。
先前广阳王几度被官场构陷排斥,他们或是冷眼旁观,或是参与其中,都不信其忠诚,可如今,却又不约而同想到这个亏欠之人。
“元潜为人耿直,秉性忠正,当年那位还是长公主的时候,更有旧仇,在宗室威望又重,手中兵权大约也足够与她抗衡,我们速速去信,叫他上书,逼新帝退位,力保他所选的宗室子登基,或有五分胜算。”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搏了,要不然,阴阳颠倒,纲常紊乱,必遭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