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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六刻(夜间八点半),天地昏黄,万物朦胧。

京城大街小巷人潮涌动,犹似川流不息的江河,略显疲惫的胤禛终于回了郡王府。

苏培盛身着新衣,提着灯笼照亮前路,胤禛扫了他一眼,声音中带着丝丝不明的意味,“福晋赏的?”

苏培盛闻言,赔着小心,笑着答话:“是。福晋说这是端午节赐礼,所有下人都有,还包了红封。爷,福晋还亲自给您制了好几套呢,奴才都放置好了。”

胤禛搓着手上扳指,面色松缓,快步走向长乐院。

只见长乐院灯火通明,婢女、太监等轻手轻脚收拾各处物件,不敢发出丁点声音。

胤禛瞟了一眼苏培盛,苏培盛小声回话,“爷,福晋素来是等您回来了,才吩咐熄灯的。至于……这些奴才,正替福晋去城外静养收拾行李呢。”

胤禛眉染喜色,嘴角是压不住的弧度,好心情地入了长乐院,温暖的烛光下宜修轻拍榻上早已熟睡的孩子们,脸庞显得柔和而神秘,仿佛被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所笼罩。

瞧着宜修的模样,胤禛忍俊不禁,看向熟睡的小人儿,压低嗓音,“弘晖今儿睡得真早。哼,弘昭和弘晗非得拉着对方的手才能入睡,出息。还是弘昕乖,睡姿多板正啊!”

宜修闻言转头看了胤禛一眼,笑意吟吟,“下午,三嫂带着弘春、思泰、念佟来了。弘晖、弘春一见面就手拉手玩了起来,差点把前儿皇阿玛赐的西洋万象镜、橙漆皮铜镀金望远镜给拆了,弘晗也没少上手;倒是弘昭竟跟思泰俩,嘤嘤啊啊啊叫了一下午,难得没闹腾。”

“呵,不怪二哥与我说,弘晖、弘春分开还好,在一块就古灵精怪的,还真是如此。”胤禛坐在榻边,看向弘晖的眼神里尽是满足。不愧是他的儿子,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

“爷,怎么一脸疲惫样儿,可是皇阿玛又给了您正经差事儿?”

宜修说罢,挥手让李嬷嬷、佟嬷嬷等把孩子抱下去。剪秋端上茶水后,也领着众人下去,室内只余夫妻二人。

江南事了后,胤禛被撸了职位、罚了俸禄,底下人手倒是还在,但朝堂上的话语权俨然被削弱。

这些日子,胤禛一直窝在前院,除了想法子如何在太子、直郡王间夹缝生存以外,就是试图谋求新的职务,甘淑仪阿玛、富察·福敏所在的户部,成了重点目标。

可惜,国库欠款时,太子和老大忍着痛打发了自己的人手,还驱逐了老八的门人,户部注定只能中立,胤禛再想要户部也是徒然。

胤禛摇了摇头,侧身靠向宜修,声音低沉,“夫妻一体,有些事儿爷也不想瞒你。”

顿了顿,胤禛将御书房内君臣共同商讨经略蒙古之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宜修,又继续道:“端静姐姐的固伦公主府,将来会成为整个蒙古的核心所在。爷,爷希望你能再去信端静姐姐,请她照拂下爷派去的底层将领们,顺带盯着八弟他们去草原后的一举一动。”

“这……”宜修一副听不懂的样子,在胤禛殷切的目光下,犹豫半晌后摇了摇头,“爷,经略蒙古我听不太懂,但之前咱们和端静姐姐也不是没有来往,突然间如此密切,总感觉……有种‘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的意味在,不免被轻看。”

胤禛闻言沉默了半晌,想想还真是如此,悄悄觑了一眼宜修神色,试探开口,“爷如今处于劣势,大哥、二哥虽不在提防爷,但也不会扶持爷。永谦、年希尧、十三他们也才初出茅庐,佟佳氏又被皇阿玛盯着,爷真正所掌控的人脉,实在是……莫说是与大哥、二哥相比,就是和三哥、八弟相比,也拿不出手。至于,前院那些人以及梅先生这一脉,所能给予的助力,亦是有限。往后二十年,经略蒙古都会是国之重策,端静姐姐的固伦公主府更是重中之重,若能借势……”

胤禛越说越急切,说到此处突然顿住,看向宜修的眼神更多了份期盼。

宜修握住胤禛的手,以表支持,“爷,夫妻一体,妾身永远都支持您,愿意与您风雨同路。无论将来如何,都陪着您走下去。”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胤禛内心一暖,反握宜修双手。

往昔宜修如同他的镜像,将他过往一切不堪、将他内心那点子阴暗展现的淋漓尽致,同样不受父母重视、被家族轻视、心机深沉……两两相望,同类人的感觉,折磨得他无法直视宜修的爱意,拼命想要洗刷过往的不堪,哪怕前方一切都是美好的“假象”!

这样的感觉,在感受宜修为了他,全心全意豁出去,向皇阿玛揭穿乌雅氏与觉罗氏内里不堪的勾当后,彻底消失了。

生下弘晖后,宜修更是性情大变,就连他也自信多了,不再是永和宫内不配被阳光照耀的遗忘之人!

宜修面露感动,但踌躇片刻,斟酌着开口道:“若按照爷这个说法,妾身觉得更不该给端静姐姐去信。

本来,咱们替端静姐姐照看静妃及其家族,温宪又改玉牒在静妃娘娘名下,双方关系已然不错,无论从哪方面来看,端静姐姐都会站在雍郡王府这边。

可您这一去信,非得把一切都说开,反倒显得往日那些做派成了刻意拉拢,没了真情,难免落入下成。”

胤禛见宜修一脸真诚,心中思索片刻,确实,之前宜修和端静来往,姑嫂关系和睦,也积攒了几分情谊,端静姐姐自然会站他这边。要是去了信,姐弟、姑嫂成了政治同盟……于端静姐姐而言,宜修之前所做那些岂不是成了刻意所为,定会让其生疑,不妥不妥。

宜修起身走到胤禛身侧,附耳小声道:“再者,依您对端静姐姐的了解,最初上请安折子,说要举办草原盛宴的主意,真的是端静姐姐能想出来的?”

胤禛眼眸中多了几分探寻,抬头看了宜修一眼,宜修朝胤禛安抚的点了点头,故作思索地抛出了人选,“会不会是岳兴阿,他如今不就在喀尔喀草原么,好似,就是领兵拱卫固伦公主府。”

“你是说,爷不敢贸然和端静姐姐摊牌,而是要和岳兴阿……”胤禛目光亮起,显然也是明白了其中关键,把岳兴阿在心中的地位往上提了又提。

是啊,岳兴阿不就驻扎在喀尔喀草原,又是自己的表弟,法海舅舅亦支持他和自己往来。

只要把岳兴阿拉拢到位,还愁草原之事自己插不进手?

至于,之前抚远将军推荐给自己的人才,大可直接放在岳兴阿名下,何必舍近求远,多借端静姐姐这道手呢!

沉默了半晌,胤禛陡然握拳,“你说的不错,还是你眼光独到,爷竟一叶障目了。”

宜修心中大笑,布局这么久,等的就是这一刻,只要胤禛把底下那些人送到岳兴阿那里,早晚这些人都会成为自己的人。

胤禛呐胤禛,岳兴阿早已是自己的人了,你的那些人……早晚也会自己和弘晖之手!

想到此处,宜修顿了顿,转身将一些账本和钥匙,放在案上,温声道:“爷,端午节后,妾身会带孩子们去郊外静养些时日,这账本和钥匙,您收好。”

“啊……之前不是给了么?”胤禛没想到宜修转变的这么快,刚刚还聊着岳兴阿和端静呢,转眼就说起了府内事务?

“之前那些是府上往日的账册,这是……这三日的。”宜修又不傻,要不是乌拉那拉氏没几个得用之人,完颜·查弼纳、孟佳·云祺等姻亲中能拿得出手之人,都被自己明里暗里引荐给了胤禛。

在胤禛眼中,自己可谓是除了他这个雍郡王再无靠山。否则,就他那疑心重的个性,若无所图,绝不会跟自己把话说的明明白白。

要真信了他夫妻一体的鬼话,真揪着前朝那些事儿聊个不停……夺嫡路上第一个被防备的人,就是自己!

“什么?三日就这么多……你,你,你,三天的府上花销就有三大本账本,你把爷之前给你那些银钱都花啦?”

胤禛大惊失色,顿时没了疲惫之态,精神抖擞地查看起了账本,翻了几页之后,不可置信地问:“你让各院去库房随便提,准备给她们娘家端午节礼,是不是过了?”

“给府上所有人赏赐新衣、封红包,是应该的,怎么这账册上还有其他各项支出呢?”

宜修抿了口茶,气定神闲地回怼:“爷,亲戚来往哪有只出不进的!”

“往年,甘家、齐家、宋家等都是上赶着送节礼来,而您呢,略略从库房挑两件赐下去便了事儿。这做派……唉,现下,各院都有了孩子,总要给甘家、齐家、宋家这些孩子们的外族点脸面吧?”

“让侧福晋她们去库房提东西,准备给娘家的年礼,总好过真金白银地去外头置办。至于奴才们的赏赐是不是过了?哼,年底京城大乱,奴才们谁不是拿命看顾咱们府上大大小小的主子们。”

“前院那些侍卫殉职的还少么,到了年节咱们不该有所表示么?额外开支,是我想着,有孩子的多备件百福衣,老人在的多包个红封,表表心意。”

“府上花销我哪一样不是精打细算、勤俭持家,你看我身上这件新衣,就是大前年婚宴时皇阿玛赐下的……”

“呃……是,是,福晋思虑的是。”

胤禛越听越不是个滋味,面上红了白,白了红,眸中尽是尴尬、局促和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