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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叔望着跪在地上一捧捧将骨灰盛进盒中的金卯,深深叹了口气。

他向气得直哆嗦的秦老说道:“先生,您就念在孩子的份上,让他和金琰同归一穴吧,他毕竟是两个孩子的……”

秦老别开脸:“住口!他是个妖孽!”

世上怎会有男人生孩子?

偏偏萧褚生了,还生了俩。

这不是妖孽是什么?

“当年金琰为他变得不人不鬼,后来金家因他……”秦老蓦然想起金卯还在这里,颤了颤唇,恶声道:“反正他不许进金琰的坟冢!”

金卯听着那些刻深愤疾的话,眼泪一颗颗滚到地上。

这地上的尸骨是他的至亲,却被他最尊敬的长辈摔得七零八落。

酸风割喉,心肠扯着肺腑齐齐发力,痛得他抽噎起来。

他跪在那,在阴暗的天穹下显得极其灰暗渺小,脸色白如薄纸。

怕泪点子把骨灰打湿,他擦干眼睛,细细的将一地白骨碎拾入盒中。

才擦干的眼眶转瞬即湿,断线般砸入盒中的骨灰里。

那璎珞项圈上的水滴玉碎了,刻得七扭八歪的“金琰”两字恰巧裂开。

明叔摇了摇头。

萧褚也是个犟人啊。

从前老太傅不准他和金琰在一起,他只看了看金琰的脸色,便头也不回的离去。

江湖客是匹拴不住的马,要快意恩仇,要诗酒年华。

那些年金琰也够苦的,萧褚两年没搭理他。

“你也是个傲性子。”明叔一点点把玉合上,可这玉碎得很彻底,总有些小碎片找不齐全,他感慨道:“你和他怄气做什么?”

“他不是故意要欺负阿奴,你拐走了他最得意的弟子,他不怪你,怪谁?”

明叔望向睁着眼努力把眼泪憋回去的金卯,又看看犟在一边的秦老。

得,这一老一少又斗上了。

明叔帮着收敛骨灰,向盒中碎骨说道:“不怪先生说你害了两代人,金琰被你搞得神不守舍,差点发疯,这小的又遗传了你的性子,死记仇呐。”

“那不叫记仇!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那叫血性!”金卯语气强硬,不准明叔诋毁他的亲人。

“好好好,是明叔说错了,阿奴不哭啊——”

明叔用袖子轻轻揩掉金卯眼尾的泪水,这人死死咬着唇,硬是憋着没哭出声。

但整个院子里都是他抽鼻子的声响。

明叔头疼了。

小的铆着火比金琰还执拗,老的固守城池分寸不让,中间再加一个化作骨灰也非要当搅屎棍的人,明叔压力不是一般的大。

他两边开解了一会儿,不知怎的,点着炸药窝了。

老小斗起嘴来,你不让我,我不让你。

风打着旋儿,把那骨灰扬起一些,气势汹汹的扑了秦老一脸,很有点骂街的意思。

金卯摸了把鼻子。

“爷爷!我爹爹没做错任何事,他错就错在没投胎成女儿家,他生了我和兄长也不是妖孽附体,是用的秘药!他受苦了,他才是最委屈的那个人!”

“他就是妖孽!他把金琰害了,你是他儿子,你只会帮着他!”

“我就帮着他如何!”

秦老气得一跺脚,指着他鼻子,又开始骂那句老生常谈:“你没有金家的风骨!”

那小的跪在地上,把最后一点骨灰收入盒中,龇着两瓣虎牙恶声细气的道:“去他娘的风骨!我爹就没有风骨!他在外面帮了你,回去跪着哄我爹爹!”

“……”秦老气得两眼翻白,“那、那小孽畜……”

果真跪着哄萧褚?!

金卯睁圆一双眼睛,扬起脑袋,直直瞧着气得不轻的秦老。

“他们生时同床,死要同穴,必须合葬在一起,我是他们的亲儿子,我可以做主。”

秦老厉喝道:“你埋一个看看!”

金卯抱着盒子掉头就走:“我就要去!”

“公孙明,关门,休要叫这小混账出门!老夫今日——”秦老去把他的剑提出来,气咻咻道:“老夫今日劈了萧褚!”

风把细细的呜咽声送到隔壁的少年耳中。

金卯紧紧护着盒子,用力踹门。

明叔看他哭得可怜,放了个水让他出去,拦住秦老。

“先生,这小的够苦了。”

秦老扔掉长剑,望着金卯边哭边往前走,红着眼眶恸声道:“非是我故意要与他父子过意不去,人间几百年出一个金琰啊?这样的人却被萧褚害得满门抄斩,怎能不叫人痛心断肠!”

“公孙明,你道我真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古板么?!”秦老仰天悲哭,“我那弟子,就此殁了啊!”

金琰的死是秦老的心结,这不是时间能解得开的。

权势场总是君子的坟墓,这里不讲风骨,讲你争我夺。

金琰太耀眼了,闪耀到一国之君都不得不处心积虑的把他推上断头台。

萧褚只是元和帝斗垮金琰的诱饵,金琰该是知道的,可他还是义无反顾的跌进萧褚为他编织的幻网里去了。

“秦老先生,”那病骨支离的少年倚靠在院门上,脸色森白阴沉:“其实你还得感谢萧褚,若不是他,金家连这点血脉都留不下来。”

秦老看过去,沙哑道:“贺家小子,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樊川饥民揭竿而起,你该回你的樊川去!”

贺寅平静道:“今天只说萧褚,得把事情说开,不然您老人家总是拿萧褚气阿奴,我见不得他被别人欺负。”

秦老气得一噎,怒道:“谁都可以叫他阿奴,贺家人不许!”

贺寅没理会他,自顾自说道:“当年金衡权势滔天,我父皇特意设了枭卫防备他,我想您应该知道,萧褚便是那枭卫的统领。”

这个事秦老还真不知道,他沉着脸,没再开腔了。

“按令,萧褚得在一年之内以叛国罪构祸金家,让金家满门鸡犬不留,但他向我父提了个赌约,只要他能怀上金衡的孩子,便让金家多活五年。”

金琰太好了,舍不得让他死的,又岂止秦老?

萧褚用自己的身体为代价,向那无情的帝王求一个让金琰喘息的机会。

元和帝见多识广,自然知道男人不可能生孩子。

他怕萧褚女扮男装,亲自检查了他的性别,尔后戏谑的答应了这个赌约。

萧褚就是靠那样的方式,在第一年怀上了金爽,悄悄为那云间的君子争取了五年光阴。

元和帝没想到萧褚果真能怀上孩子,他气疯了,揪着萧褚的衣领,赌气说再怀一个,他就再给金琰五年。

也不知道萧褚用的那个药叫什么,总之第三年,他又怀上了。

“陛下——”他拖着病体,怀抱那新出生的婴儿,向坐在黑暗中的男子说道:“十年,您得给金琰活十年。”

那时元和帝癫得厉害,每日都担心别人要杀他,他率先想到的敌人,就是金琰。

这个与他并肩作战的至交好友光芒太盛,已经威胁到帝国的统治了。

但他也如约答应了萧褚,给金家十年好活。

他用一种叫画屏春的毒药控制了这个桀骜不驯的大侠客,让对方匍匐在他身前叩首称臣。

十年后,他亲手做的毒药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揣在怀中。

他的子嗣不遗余力的替那个叫萧褚的人澄清一段无法洗白的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