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他也曾随水羲和的父亲去过几次战场,到过流沙沙漠。
水羲和因为比他小上两岁,那一次他未能与她一同前往。
回到西都,他同水羲和讲起大漠的壮阔、讲起它苍凉中的辽阔无垠,水羲和有点向往。
他答应她,等她再大一点带她去看大漠孤烟,看长河落日。
可惜,后来诸多变故,水羲和因为征战到了流沙沙漠,他却因入了朝未能陪她同行。
直到他辞官离开西都,他南下了两个月,又转而北上,再次到了流沙沙漠,在那里住了两个月。
她因战事繁忙,未能前来。
他写信告诉她,他在最适合看夕阳和月亮的地方搭了三间茅草屋,专门给她留了一间。
两个月后,他父亲的忌日快到了,他离开了西北,回了靠南的祖籍去祭拜他父亲。
之后每年,他都会去流沙沙漠住一个月。
可是,水乔幽一直未能有空闲前往。
年少时以为很容易就能完成的事,变得无比困难起来。
直至她死,他都没能实现年少时的诺言。
再回到流沙沙漠,他又想起了她。
楚默离翻了一页,看到了一幅小图。
虽然俞白的画笔与众不同,但是通过上册的那些画作为参照,他未标注,他人也能看出那是年少时的水羲和。
她坐在茅草屋顶上,托腮看着沙漠中的月亮,侧脸上还透着稚气。
看着那与众不同的线条,楚默离记起在淮北时,顾寻影同众人讨论过的一件事。
再看眼前这幅画上的人,他不由自主想起昨晚坐在院子里看着月亮乘凉的人,画上之人侧脸线条其实的确和水乔幽很像。
这一次,俞白没有住满一个月就离开了。
因为,连逸书找到了流沙沙漠。
俞白看着他,没有了住下去的心情,当日就回了南方。
连府虽然和水府就是相邻而建,实际上,却是俞白先认识了连逸书。那时,他还不懂朝堂,少时,二人也算是志趣相投。
两人相熟之后,俞白带着妹妹水羲和一起出门玩耍,介绍了二人认识。
那也是俞白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
连逸书的父亲知道两家孩子关系不错后,在天子面前提了一嘴这件事。
过后不久,在一次宫宴过后,显宗向两位重臣说起两家儿女,给二人做了个媒人。
此事虽未明下圣旨,却也算是天子赐婚。
连逸书的父亲深感荣幸,当下应下了这场婚约。
水羲和的父亲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面对君圣臣贤的场景,似乎也不能说不可以。
因为他更清楚,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婚约,尽管连逸书的父亲也只是想为天子分忧,他亦不能拒绝。
两家的婚约就这样定了下来。
俞白不知道连逸书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是什么反应,但后来他知道,他早就觊觎了他的妹妹。
水羲和那时还不太懂男女之情,可她清楚,她的父亲是没有办法拒绝这门婚事的,连逸书这个人,她也说不上讨厌,父亲回家和她说起这件事时,她默许了这件事。
因为俩家的这段婚约,以前在朝堂多有不和的文武两派之间的关系似乎改善了很多,甚至有人真的开始认为两人是天作之合。
通透聪慧如连逸书都幼稚地认为,他们俩家的关系会因他们的这段婚约有所改变。
又或者说,他以为凭自己的一己之力就能改变一切。
殊不知,有很多事,就如早就已经腐朽衰老的大邺一样,个人之力,根本无法逆转局势,力挽狂澜。
他们二人的父亲都当得起大邺的忠臣,可是忠臣的立场,也会是多样的。
连逸书是惊才绝艳的西都才子,可他也不能改变他父亲对于忠君爱国的理解,影响他父亲的抱负,更不能改变那些重文轻武的文臣的想法。
水羲和十五岁那年,她的父亲奉旨南下平乱。
连逸书的父亲在西都负责整个大军的粮草调度,因那几年大邺内忧外患,多有战乱,筹集粮草的事情也变得日益困难。西都支援的粮草一拖再拖,水羲和父亲率领平乱的大军因援兵和粮草久久不至失利,没有等到援军,战死在夷水。
那一战,她父亲带走了水氏一族一半的男丁,他们同他父亲一样,都再未能活着回到西都。
幸亏水羲和同俞白带着援兵在一日后抵达夷水,最终将叛乱暂时压下。
带着父亲的遗体回到西都后,连父亲的葬礼都还没有结束,水羲和带着婚书去了连府,决绝地退了他们之间的婚约。
她之所以去退婚,实际上并不是水乔幽说的性格不合,亦不是顾寻影推测的连逸书的父亲故意压下了求援的折子,导致了水羲和的父亲战死。
援兵和粮草久久未至,是因粮草的确难愁,是因水羲和父亲求援的折子晚了几日才到连逸书的父亲手里。也是因为折子晚了几日才到,更是因为粮草的确难筹。
连逸书的父亲不是害死水羲和的父亲凶手,他只是尽职尽责,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故而,后来俞白的父亲被扯入了贪墨案。
连逸书比水羲和早一日知道她父亲被困在邵州,然而,他前一日见到了俞白,却没有向他透露,更没有告诉水羲和。
他姓连,他是连府的公子,从他的立场上来说,他没有透露,也是情有可原,可是,那只是在他的立场上。
自那一日起,他和水羲和的关系,就不可能维持了。
水羲和的父亲一死,水氏一族遭遇重创,水、连两家的婚约,若是再持续,大邺第一望族,很快就会被他人取代。
这段婚约,对于水家来说,于公于私,都不能再续。
他们的婚事虽然算得上是天子赐婚,但是天子也未下过明确的旨意。
水羲和抓住这一点,快速果断地退了这场婚事。
连逸书的父亲,最是以自己这个儿子为傲,当初答应让儿子入赘水家是为君分忧,知道水家依旧不愿意嫁女儿,连逸书的父亲迫于外面传言的压力,没能阻止水羲和退婚。
连逸书更没有权力说不愿。
这件事传到显宗耳里,因水家正在悲痛之中,朝堂上下也都在说折子和粮草的时候,显宗也只好先安抚水家,让水羲和再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决定。
这件案子,朝廷查了三个月,传言都被证明不实。
也是在这三个月中,水羲和通过层层阻力,继任了水氏一族的族长。
朝堂调查的结果出来后,水羲和的母亲殉情而死。
她母亲葬礼后没过多久,西边又出现了叛乱。
显宗看水羲和态度坚决,不想自己的好心最终凑成一对怨偶,也没再说让水羲和好好想想,默许了他们这段婚约作废。
俞白父亲牵涉的贪墨案,却不如这事顺利。
尽管俞白和水羲和多方周旋,他们还是没能救得了他的父亲。
这一年,他的父亲含冤死在了狱中。
除了他父亲,俞家和他父亲的门生,还有诸多人受到牵连,前后死了二十八人。
直到一年后,俞白才替他父亲洗刷了冤屈。
这两件事,让水羲和、俞白同连逸书三人的关系再也无法修复。
连逸书亦清楚,就算他父亲和水羲和的父亲之死没有关系,单凭俞白父亲的死,他和她之间也再无可能。
俞白替父申冤,逆风翻盘,展现了他卓越的能力。此事之后,他得到了天子重用,同连逸书一样,名冠西都。在朝堂上,他也开始逐渐露出锋芒,比刚入朝堂、还带着父亲光芒的连逸书更加引人注目。
俞白知道显宗重用他,并不是真的看中他的才华,而是他、水家和连府之间的冲突,更是他的后生可畏。
恰好,天子是否真的信任他、看重他对他来说,也不是那么重要。
俞白在朝堂之上大放异彩,让连逸书的父亲依旧未能实现朝堂政论大体方向一致的期盼。
有了俞白的协助,尽管中间多有磨难,元气大伤的水家最终还是快速稳住了手中的兵权。
平乱,近几年在大邺时不时就会出现,亦早就有异地王侯以各种理由开始不再进西都朝拜了。
除了战争,王朝也有许多其它问题开始显现。
在大邺这样一个曾经辉煌无比的王朝里,问题开始显现时,实际上它们已经是沉珂,已经难以治愈的沉珂。
俞白不再有空闲可以陪水羲和去战场,他也知道一个王朝的衰败,不是凭一己之力可以改变的。
但是,他还是希望尽己之能,去挽救它。
很快,他在显宗的支持下,开始着手整改大邺一些已经不再适应的律例。
这听着似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可他和以前那些只是走过场的人不一样,决心坚定,有着雷霆手段。因有天子支持,简单的律例修改,演变了一场变革。
处在西都的虚伪繁华之下,尤其是那些一直都待在繁华安宁的西都从未亲历战乱的王公贵族,在水羲和的父亲战死,叛乱却被压下的情况下,他们仍旧相信大邺春秋鼎盛,没有了一个大将军,大邺还有无数人才。那些乱臣贼子,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终究成不了气候。
至于那些地位超然的世家大族,就如曾经楚默离对水乔幽说过的那样,无论何时,他们都会将家族兴旺放在第一位,朝廷、皇室宗亲都只是他们用来维持、兴盛家族荣耀的工具。比起大邺的兴盛,多数世家更在乎他们自己的传承。
俞白主导的这场变革,还没能救大邺,首先却冲击到了他们的利益。
这件事甚至让连逸书那一直都以君意为重的父亲,也开始和这些王公世家有了一些共识。
俞白心中更是明了,显宗愿意支持他,目的也是在此。
双方的矛盾因此瞬间暴涨,俞白当即成为了众矢之的,因为他和水羲和的关系,水羲和与整个水家也受到影响。
俞白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他其实也可以慢慢做这些事,那样的话,这些矛盾多数就能被很好的控制。然则,大邺的困境,已经不允许他慢慢来了。
幸好,还有水羲和支持他。
他们二人延续了父辈的情谊,在朝堂上相互扶持。
有了水羲和的协助,这件事虽然做得艰难,他却从未退缩过。
只是,内乱很快再起。
显宗在群臣的建议下,连续派了几位能臣平乱,均被叛军打败。水羲和请旨出征,显宗同意了。
水羲和离开西都之后,俞白在朝堂之中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却也顶住了各方压力,帮水羲和扫除了后方障碍。
四个月后,水羲和收复了之前被叛军占领的城池,胜利归来,水家的元气渐复。
两人就这样一路相扶地走着,昌平十四年秋,水羲和获封大将军,俞白主导的变革似乎有了一定成效,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在逐渐变好。就连衰老的大邺,似乎也有了可以延续的希望。
然而,没过多久,显宗突然叫停了这场变革。
俞白在做这件事之前,就知道这一天会来的。
他没有意外显宗的决定,却没想到,他会变得如此之快。
他一叫停,他做的一切,都变成了无用功,并且自身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连带水羲和与整个水家也受到了他的牵连。
之后,看到王公世家的气焰已经被打压了的显宗,再也没有采纳过他的那些治国理念,他重用的年轻人换成了连逸书。
此事过后,不到一年,显宗病逝了,皇太子即位,改年号为上元,即大邺最后一位皇帝,庙号德宗。
德宗年轻,对一众老臣都十分谦逊敬重,这也让俞白在朝中更受排挤。
俞白对整个大邺失望至极,再也无法协助水羲和,并因自身处境,反而带给了她很多麻烦。他知道,他已经不适合留在朝堂了。
上元元年,上元节过后,俞白辞官离开了西都。
上元二年,水羲和在江槐城病重,并未告知俞白。
他得知消息,快马加鞭赶往江槐城,路上累死了两匹马,他却依旧未能见到她的最后一面。
前一年那个深夜的告别,成为了他们最后一次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