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黎曾在二十六岁那年,差点迎来了自己生命的终结。
其实他也想过:自己总会在某天毫无征兆地死去。
那一天可以是刚出生的窒息时、可以是一岁的肺部感染时、
可以是小学被几个男孩推搡导致心脏病发作时……
在他短暂的生命中,他有无数个会被不起眼的小事杀死的可能。
鹿黎自记事起就已经做好了自己会随时因为各种意外死去的准备。
因此,他也谈不上有多想活着。
不过,当二十六岁的鹿黎预感到自己终于等来了真正的死亡时,他到底是不甘的。
他可以死在被家人放弃时、了无牵挂的十三岁那年,
也可以死在二十三岁被爱情拥抱的前一秒。
但不能是在他拥有了爱人之后、二十六岁生日的这一天。
鹿黎在十三岁被那个专门研究各种顽疾的机构收养前,名叫鹿明深。
他自小体弱多病,鲜少能走出家门和同龄人玩。
在那种只能羡慕地看着别人无忧无虑地打闹、自己却要小心翼翼才能活着的状态下,他的性格不可避免地变得孤僻阴郁。
奇怪的是,即使他看起来那样的不好相处,却还是有人莽撞地闯进了他的世界。
像是冬日里的暖阳。
即使她那时候似乎都是自身难保。
希雅算是鹿明深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朋友。
两人成为朋友后的那几年,虽然他大多数时候也只能看着她和其他人追逐打闹。
但和以往被热闹隔绝的状态不同,他被带到了那些热闹中,也在被阳光照耀着。
因为有人将太阳带到了他的身边,鹿明深的童年算不上太辛苦。
在他十三岁那年,他父母所在的公司计划裁员,很不巧,他们其中之一就在裁员名单上。
其实他们家境不错,但因着家里有个动辄就要去医院躺个十天半个月的药罐子,再殷实的家境也熬不住。
加上经济来源因下岗危机被砍了一半……最终,他们还是坚持不下去了。
被那个据说是专收治先天体弱患者的公益机构带走时,鹿明深并不怪他们。
他由衷地觉得他的父母已经够善良了,他们至少不是在发现他不好养活时就抛弃他,还能坚持将他养到那么大。
鹿明深没能和他们仔细道别,大概是因为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他们始终不敢与他对视。
他在得知自己的命运后,就决定将自己的想法和告别以书信的方式告知他们,因此也没多说什么。
鹿明深以为,这就是他来一趟人世所能到达的终点了。
毕竟他可没听说过还有专门‘上门回收’的公益机构,怕不是那种搞人体实验的黑机构。
只是可惜了,没能和那些新认识的朋友道别。
让他没想到的是,这还真是个正经机构,有不少和他一样看着就脆弱的人。
他们被安排在一家私立医院里,不仅每天都会有医生给他们检查身体,还有老师给他们上课,伙食也很丰盛。
他们甚至能在医院里看到一大片供他们活动的草坪。
而他们只需要乖乖配合每天的身体检查,甚至都不用花钱就能享受到这一切……
看起来就像梦中的伊甸园。
在他们被安排在这片‘伊甸园’一个周后,他们改了名字,换了个新身份,去到了新的学校……
除此之外,一切如常。
将名字改成鹿黎,和其他人一样被转到了另一个城市的学校里,他没再试图探究这家机构的秘密。
医院仿佛成了他们的收容所。
这里并不会像养仓鼠一样将他们关起来,也不会隔绝他们与外界;
还会供他们上学,看起来真的就像是一个好心过头的福利机构。
鹿黎也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
后来,他也曾回到那个城市,并不想做什么,只是想看看他们是否安好。
不过,在他离开的两年后,那片区域就迎来了集体拆迁,住在那里的人也各奔东西。
鹿黎不再刻意去找寻什么人,他认为,一切因缘际会都是命中有数,不该去强求。
只是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遇到希雅。
也没想到对方时隔五年,竟然还记得他这个连玩伴都算不上的人,还一眼就认出了他。
十八岁的鹿黎在帮医院做义工时正好遇见了十七岁的希雅,并得到了一句‘好久不见’。
对方还是那样热情,似乎更开朗了些,她像小时候一样,再次强硬地闯进了他的生活中。
不过这次鹿黎没有像小时候那样选择拒绝。
再次熟络起来之后,希雅总会在空闲的时候来找他玩,也和他聊了不少当年的事。
她或许从鹿黎父母当年仓促搬家、以及在一座陌生城市遇到孤身一人的他时就猜到了什么。
希雅并没有询问当年他为什么不辞而别,也没提起这几年的杳无音讯。
两人似乎没怎么变,没有因为几年的分别而生疏,反倒是相处得更融洽了。
鹿黎很珍惜这份失而复得的友情,每当他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感到满足时,
希雅总是会将这份满足变得更多。
当二十三岁的鹿黎收到希雅的告白时,他整个人像是被偌大的馅饼狠狠砸中,让他有些头晕目眩。
彼时他刚因为旧病复发从IcU里出来,差点又因为这个消息导致心率过速再进去一趟。
鹿黎不确定希雅是否想明白了,但他很高兴。
就算她可能只是一时冲动,哪怕是她下一秒就要后悔,他也还是高兴的。
高兴得整个人足足有五分钟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像个满脸惊讶的滑稽的石雕。
那一天,鹿黎足足给希雅做了一整天的思想工作,
将和他在一起可能会面临的种种困难都罗列了出来。
又让希雅独自冷静了三天,最后她也没有退缩。
希雅甚至还把一本她亲自抄录整理的病患护理基础学拍在他面前,
霸道又强势地表示就算他瘫了,她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鹿黎不再有顾虑:
他虽然体弱,但有个自己的房子,也有一份不错的工作,
平时写写程序也能够养活自己,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拖累。
鹿黎觉得,自己喜欢的人都这样说了,他要是不回应对方,未免太不识好歹。
除了自己那副比脆皮还要脆上三分的身体,鹿黎觉得自己的生活可谓是非常幸福了。
他本来以为这份幸福至少能比分别的那五年更长久。
不想……二十六岁的他就要因为死亡使那份幸福戛然而止。
濒死之际,他一边懊悔自己因为高估了自己的生命力、就那样草率地接受了希雅的爱。
一边又在庆幸,幸好她忙着工作,还不知道他出事了,至少不用看着他走。
鹿黎带着不甘睡去,他以为自己从此就再也不会醒来了。
不曾想,自己再睁眼时却不是在黄泉路上、奈何桥边。
反而是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健康姿态成为了游戏里的一名『玩家』,被下放到一个被称为『副本』的地方。
鹿黎将那个游戏视为恩赐,竭尽全力地活了下来。
因为想活着的愿望太过强烈,他碰到了流浪在副本中的未知灵魂。
他甘愿将自己的半个灵魂让渡出去,接纳了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
后来有人找到了他,他们自称来自特殊异常研究所。
——救济过他的那个福利机构隶属于这个研究所。
鹿黎才得知,自己是作为最有可能被那些未知灵魂选中的人而被收留着。
理所当然的,他接受了他们的邀请,正式成为了那个研究所的一员——以『先知』的身份。
不仅是为了报答他们多年来的救济,还因为,他得到的那些记忆关乎着世界上更多人的命运。
得知这个游戏具有传染性,为了不将自己的爱人牵涉其中,鹿黎再一次不辞而别。
这回是以‘死亡’的方式。
在维修的时候,他曾偷偷去看过她,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在放着他的墓碑的墓园里。
对于他的‘离开’,希雅很伤心。
鹿黎从来没有见过她哭得那样伤心,让他的心也忍不住跟着发疼。
只不过,因为游戏里的药剂,他不会再因为病痛陷入昏迷。
所以他也不会因为昏迷被发现。
在游戏里的行动并不轻松,鹿黎带着前任『先知』留下的记忆加入了核心行动队。
他们根据规则建立了一个组织,将之作为游戏里的根据地,然后不断地刷本升级、收集更多信息。
鹿黎虽然因为药剂的原因,身体不再病歪歪的,
但因为少了半个灵魂,体质就被划分在了气弱的那一挂。
所以过副本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并不算轻松的事。
好在,他们组织里的老大、那位总是对什么都不关心的楚姓青年很有游戏天赋,
虽然他看起来是那种不会管别人的死活的类型,但在副本里却意外的靠谱,时常带飞全副本。
后来他们也是成功策反了这个游戏的终极boSS,过副本时就更不用担心了。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位邪神竟然会爱上他们组织的老大——一个人类。
或许就是因为这份爱,导致他们的计划最后一刻崩盘。
鹿黎拥有前任『先知』留下来的记忆,他知道一个除了『先知』以外,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在这个的计划中,最终会有三个人死去——
一个不该存在的邪神、一个死而复生的婴儿、一个注定早亡的他。
在计划的最后一次维修中,鹿黎又去看望了希雅。
现实时间的几个月并不足以让一个人彻底忘掉伤痛。
好在,希雅还是那个希雅,她永远坚强、乐观,即便她依旧悲伤,但却不会因此停滞不前。
鹿黎知道,终有一天,她会从那份有缘无分的阴翳中走出来。
鹿黎依旧没有露面,因为他知道自己终将死去。
他不该让已经快要走出阴霾的人被更加浓重的阴影笼罩。
……
最后的最后,他作为『先知』,得到了一个许愿的机会。
在许下愿望的前一刻,他的私心仍在跳动。
但最后,他还是选择将活着的机会还给那些本就该活着的人。
鹿黎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那样‘大公无私’的。
或许他曾受过暖阳的照拂,所以也想变成一片能驱散阴霾的阳光。
也有可能是不知不觉间,他也被研究所种下了根深蒂固的心理暗示……
鹿黎看到那些因游戏而死亡的人时,时常会有一种负罪感。
他认为,自己多活的这几年是偷来的,因此要为了那些枉死的人被规则纠正抹杀时,并没有多少怨言。
他也没有将这个独属于『先知』的秘密告知那位神明。
只是,鹿黎没有想到,那位邪神对于危险竟出乎意料地敏锐。
当鹿黎再次在二十六岁那年成为『先知』,得到之前的记忆时,他只觉得荒诞。
经历过的事件再次重演,记忆被佐证,鹿黎接受了时间被回溯的事实。
计划还是有条不紊地进行。
不过因为他多出来的记忆,被回溯过后的计划在他的提议下变得更顺利、更缜密。
很快,他们又抵达了计划的终点。
鹿黎确认计划没出问题,那个秘密也没泄露,邪神的状态也很正常。
他们组织聪明过头的老大虽然偶尔会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他。
但应该是猜不出他隐瞒着的秘密的……
所以他不会让只听他的话的邪神回溯时间。
鹿黎觉得这次不会再出现意外。
于是,二十六岁时,再次继承记忆的鹿黎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鹿黎更仔细地核对流程,更缜密地实行计划,但后来回溯还在发生。
后来,他将一次次的回溯当作一场实验,一点点地增加变量,
试图找出这一遍又一遍的重来是因为什么?
最后,在抵达终点时,鹿黎甚至挑明了他们会因为世界的纠正被抹杀的秘密。
然后,再一次回溯的他从上一段记忆中找到了问题所在——
那位邪神在得知他的伴侣也会死后,没有任何征兆地将已经快要完成的计划终止……
鹿黎:……
虽然从那么多次回溯中、那位邪神都会雷打不动地爱上他们老大这件事看,
不难猜出那是个恋爱脑……
但是,这种恋爱脑就没必要拥有那么敏锐的直觉了吧?!
鹿黎几乎可以断定,
恋爱脑邪神是因为感受到了危险、不想和伴侣分开,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终止计划……
得知不论重来几次,只要邪神对这个世界有所牵挂,那这样的回溯就永远不会有尽头。
鹿黎不想再按照之前的计划走。
他找到了更名为特殊异常调查局的研究所,打算用记忆换取更多的权力,他想作为这条时间线的主导。
只是他没想到,在他选择将剧情偏离以往的轨迹,却发现这次回溯的时间点似乎早了很多。
以往回溯的时间点总是在游戏刚‘开服’,他被选中时。
但这回,他并没有在小队里看到那个名为楚云谦的青年。
在他入队时就应该是队长的楚云谦不知为何,并没有被游戏选中。
他也没在特异局里见到早该混成小队核心人物的他。
鹿黎去确认情况时,看到的甚至都不是那个在游戏里理智且强大的组织首领。
他只看到一个大学没毕业的叛逆青年,年轻、张扬、不可一世。
不过那种对什么事都兴致缺缺的样子倒是没变。
刚继承了大量记忆,还没怎么捋清楚那些记忆的鹿黎满头雾水。
非但如此,他发现,这回事情的走向真的是哪里都不一样。
——他竟然没‘死’!
在希雅视角中,他并没有死,只是不小心着凉进医院躺了一天。
所以这回他没能‘死遁’。
对于这个意外频发的世界,鹿黎深感无力。
不过,他久违地再次看到希雅的笑容,忽然就舍不得了。
‘死亡’的节点已经错过,他的体检报告因为在游戏里服过药剂的原因,比起以前只能说是健康得不得了。
所以,病死这条路算是被堵死了。
要么是策划一场意外,当着希雅的面将他物理‘送走’,否则死遁是行不通了。
鹿黎不舍得,他心存侥幸,不想再因为还没到来的死亡错过与爱人相伴的机会。
得知是上一任『先知』从‘他们’那里察觉到了这场不断上演的回溯,
她介入了这场‘实验’,将两个注定相爱的人分离在两个世界。
他们的计划变更,不再试图毁灭根源,他们决定把有能力合并两个世界的邪神扼杀在萌芽期。
对于这个计划,鹿黎是心动的,这样一来他就不会死了。
但同时他也因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感到羞愧。
如果是这个方案,那些因游戏而死的人同样也回不来了。
鹿黎的一颗心在自私与羞愧中备受煎熬。
在煎熬中,他们的新计划稳步实施,时至今日,他已无权再阻止。
只是,这个计划最终以失败告终。
谁也没料到,那位邪神无法自我毁灭,
因为过大的力量差距,也没有人能将这位邪神杀死。
即便祂甘愿赴死。
得知这个计划行不通,鹿黎的心情是复杂的。
他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担忧事件脱离轨迹后接下来的发展。
也有达摩克利斯之剑再次高悬于头顶的惶然……
最终,鹿黎提议让与邪神有着诸多羁绊的楚云谦进入游戏。
只是,他的提议还没完全得到会议上所有人的支持,却先得知了希雅可能进了游戏的消息。
鹿黎在希雅让他喝下掺着游戏中治疗药剂的水时,他面色如常,心中却是天崩地裂。
在猜到希雅被游戏选中后,他只觉得天都塌了。
好在他的身体素质已经改善了不少,不至于受到刺激就会撅过去……
好在,他们组织的二把手、特异局局长的好大儿陆案先生是个实打实的好人。
得知了他的惨剧后,非常善良地选择用道具压等级装成新人。
此举倒不是完全为了保护希雅,更多的是以新人的身份去接近楚云谦,将他这颗偏离航线的核心引领回来……
…
这一回,变故实在太多,甚至有些副本都不是从前那些经历过的。
好在最后,他们还是走到了那个位置。
鹿黎其实是有一瞬间想将那个秘密说出来的。
但当楚枭察觉到他的纠结并开口询问时,他却再次选择隐瞒。
不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楚云谦已经发现了端倪。
鹿黎本以为时间会再次被回溯。
但事情的发展却总能出乎他的意料:他们都没死,时间也还在继续往前走。
计划似乎成功了!
这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但鹿黎却不合时宜地钻起了牛角尖。
他因为刚和楚云谦敞开心扉地聊过有关那场灾难的事,完全没有防备。
却不想此人‘阴险狡诈’,竟然把他自怨自艾的片段录音并发给希雅……
后果可想而知……
希雅风风火火就把他领走了,此后每天都要把他的自我价值拎出来夸上整整一个小时。
然后又勒令他全文背诵,并时不时对他进行突击检查。
势必要将他一直扎根在他心里的‘活着有罪论’彻底祓除……
于是,被反复强调自己能活着是件理所当然的事的鹿黎,
真的不再将自己的生命视为是窃取而来的。
就像是被夏日里的烈阳曝晒,他心中经久不散的阴霾似乎也终于被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