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木槿挡住了他想要澄清的手段。
谷底常年弥漫着白雾,屋内香炉升起缈缈的烟雾,中和了湿气。萧翊良和她面对面坐着,桌上摆的是刚抄写完的书。
“我不愿嫁你。”
“之前的事情我会好好赎罪……”
“不是什么赎罪的事情,”木槿笑笑,朝他认真解释道:“民女前十几年的人生一半是家里给予的荣光,作为怀家的掌上明珠,一半时间是家破人亡的找证据的时期,仔细想想……”
“好像后来没有什么是令民女感到开心的时刻,现在终于将担子放下,在这深山崖底自立一个女户是再好不过。”
“当然恋慕过陛下,现今也是,”木槿看着萧翊良的眼睛笑起来,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可是现在陛下,朝廷内外并不稳定,说句僭越的,民女也很在意前皇后的事情,这么多年的感情,一时半会是放不下的,我们……就这样吧。”
萧翊良默声,所有将要出口的话已然被堵住说不出口。
只干干“嗯。”了一声,便吩咐人走。
跨出院门时,萧翊良回头望了一眼,今日是难得的大晴天,阳光将雾气照散,院子里移植了好大一棵香樟树,下面吊着一个秋千,树叶和秋千随风慢慢晃动发出响声,遮盖住他曾经留存的印记。
他记得在那块地方,他接过木槿给的饴糖,她很珍惜,后来他才知道,为了进京找证据,她散尽家财,那颗糖是她站在摊子前面许久才咬牙买下的。
一切的东西与人都撤回,谷底又恢复了平静,他作为一个九五至尊,第一次学会尊重一个女人,甚至拦下了母后许多小动作。
他想让木槿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因此在男主的帮助下支棱了起来,相较于一开始的天真无手段,到后面腿坏心狠没有章法,现在的萧翊良是智谋与手段并存,百姓们也愈发安家乐业,纷纷称他是不输始皇帝的明君。
木槿听见女主文荣和男主蒙峘生下孩子后去往边疆的第一个大捷消息已经是三年后了,那天她照常去城中的慈幼局看望孩子们,给他们带点夏日的衣物。
上回来她见孩子们还穿着冬日的衣物闷出许多痱子,这回特地找了许多轻薄的料子做了一批夏日的衣物,还得教年龄到的女孩子缝些月事带,把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的。
这是第一个木槿抛离开应该的攻略任务,不把目光集中到男配那儿的世界,她过得还挺快乐,又因为傅瑾瑜叫系统带话来,叫她快快乐乐,因此她更是明目张胆,所以陡然一下听见边关大捷的消息似乎又将她拉回任务中来。
她吩咐身后的丫鬟先坐马车去慈幼院送衣服,她下车另外看告示。
隔着浅浅一层幕离,她仔细地看了告示,脚落在这个天地之间,终于有一种活在这个世界的实感,说实在,从第一个世界后,她还是容易有一种‘虚幻’的感觉,现在听着耳旁的吵闹熙攘,她畅快地嘿笑一声,转身要走。
在人挤人中,碰到一个肩膀,对方扶住木槿的肩膀,将她吓了一跳,猛地抬头一望,是站得稳稳当当的萧翊良,正低头朝着她笑。
木槿倏忽笑出声,指着他的腿又指着身后的告示,道:“恭喜。”
他点点头,觉得鼻子发酸,觉得委屈又舍不得发脾气,又低头看着看不清表情的木槿,试探着询问她:“一起走走?”
木槿点头,跟在他的身后,身边跟着将他看成珍宝的桂公公,生怕陛下被磕着碰着哪里。
这一走,就从午后走到傍晚,在萧翊良又一次提议下两人吃完晚膳,两人这才分开。
这是二人阔别三年第一次见面。
两人之间聊过很多,从朝事到军事到坊间传闻,聊了身边所有的人,唯独漏过对方。
到最后木槿上马车,掀开帘子想要进去之前问他:“这三年陛下过得如何?”
“自然是极好的。”萧翊良爽快地挥手,转身上马。
其实并不好,重新成为一个正常人,要用药将经脉全粉碎再重构,他经历了一段比和木槿一起时更狼狈恶心的日子,但他只是咬牙扛下来。
太医说会影响寿数,但他不在乎,只想好好站在她面前,陪她说几句话。
两厢告别后又仿佛没了这个人似的,但在隔年,木槿生辰时,萧翊良又敲响谷底院门。
前两年木槿又将地扩建了些,挖池子建亭子,此时一堆人正聚在亭子中,热闹非凡,木槿回头望向他,朝他招招手,示意萧翊良过来。
“我来送生辰贺礼。”他从怀里掏出一支玉簪,温润带着温度的玉簪落到木槿的手心,他小心的动作让木槿顺着手望向那只簪子。
很精美,但是木槿下意识问他:“是陛下自己雕的?”
他舒了口气,日渐威严的面部表情松懈,露出一个浅笑,他点点头,笨拙地说了句:“这个适合你。”
“民女会好好戴的。”
两人之间的关系又融洽些许。
这样年复一年,皇帝的后宫仍旧空虚,他除了子嗣方面欠缺,其他没有什么被诟病的,只除了每年木槿的生辰,他会过来送份礼物,其余时间都像之前对木槿承诺的那样,没有打搅她的生活。
在萧翊良去世前两年,咬着牙每天和木槿虚假形象斗智斗勇的太后终于屈尊降贵来见她。
骄傲的太后起先是感谢木槿但觉得她不识抬举,后来发现皇帝对木槿的态度不对,派了许多人来灭口被萧翊良拦住气急败坏,终于在萧翊良二十年后宫空虚后,想来劝说木槿进宫。
她没叫人将轿子抬进慈幼院,而是选择自己走进去。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木槿拿着书卷,轻声念着关雎,晃荡在午后和婆娑树影交织,孩子们坐在榕树底下听课,天气有些热,一两个因为女夫子声音太催眠,困迷糊了不自觉额头点桌面,木槿一抬头,便见到站在门口的尊贵身影。
风鬟雾鬓,她勾起指尖,将发往耳后撩起,站直朝太后行礼。
木槿这张脸虽只是清秀佳人,做起动作来却韵味十足,礼仪周到,一看就家中礼仪教导得极好的大家闺秀。
就……和想象中的狐狸精不一样,干干净净的满惹人喜欢。
在太后回过神来后,两个人已经面对面坐着了。
木槿低头将茶杯一个个烫好,将茶杯推送过来。
“娘娘,请喝。”太后低头看着茶杯,抬手拦住想要试毒的奴才,呷了一口。
茶叶很差,但是她的手艺很好,再差的茶也能泡出香味。
突然身在山顶的太后娘娘也不想再说,原本她想问木槿,真的能够抛弃掉荣华富贵和身份在宫外一辈子么,但她不说了。两个人就这么度过午后的闲暇时光,直到破旧的门被猛地推开,两个人一齐往外望。
身旁的宫女刚想训斥门外的人放肆,结果见到的是不住咳嗽的陛下,忙低下头跪下行礼。
“来喝茶,陛下。”南栀见到了明显消瘦的萧翊良,今年生辰为何他没有亲自将礼物送到自己手上的原因出来了。
萧翊良寿数快尽了。
他进来时,扬起一阵灰尘,导致他忍不住咳,木槿将茶杯抵在他淡色的唇下。
“这杯加了橘皮,止咳。”她轻笑出声,过了许久又见他这么狼狈的模样,难得男人耳后泛红。
“多谢。”萧翊良耳后更红了,喝了茶后就乖乖拿着茶杯跟在木槿身后坐到她身边。
结果一抬头就看见对面见鬼一样的太后。
“明年你就四十了。”太后向她强调这么一点,所以这都老树梆子了还脸红个什么劲儿!
真是活久见!!!
萧翊良看出母后的意思,轻咳一声,偏头恢复了平常的臭脸。
接着便是太后讨伐萧翊良,将男配从小到大所有糗事倒豆子一般倒出来,让萧翊良后面受不了捂着脸求饶,木槿笑得往后仰。
“所以,怀姑娘,你可愿意进宫陪我这个老婆子?”话题终有图穷匕见的时候,当太后用一种祈求的语气询问木槿时,木槿一时间犹豫起来。
在萧翊良看来,木槿犹豫就是不想,他忽略自己心里不住的闷痛,只斥了声:“够了!”
“母后,该回宫了!”他拧眉道:“今日宫中犹剩许多折子,朕还得回去批复,便不多留了。”
“我没说不想去!”在队伍收拾齐整要回宫时木槿大声喊住他,只见萧翊良迟疑似地转身,望着她抿紧唇不说话。
瘦削的身躯因为晚间的狂风吹过贴近他的骨头,木槿才发觉,萧翊良可能没有她想象的能活那么久,她原本想的是一两年,这副模样,一年都撑不住。
“我跟你走。”她瞬间慌乱,小跑想要到他跟前,另外一辆马车的帘子也被掀开,太后没有组织,就在木槿以为能够上车时,萧翊良拦住了她。
他抬起左手制住,肺里的冷风却又开始作乱,他咳出血来,却仍旧不让她上车。
“别可怜我,怀木槿。”
声音既弱又可怜,他落泪了,不多,几滴,但确实落泪了。
“我愿意的。”
木槿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的所有自由其实都是他给的,他真的可以用强取豪夺那一套,但是他没有,她也在酒醉后说过他脏,但是他没有生气,只是哭着求过他让他每年生辰来见她,许诺后宫中不会再有他人。
木槿知道自己说的话有点过了,可是当时满腹的委屈因为酒精浓度喷涌而出,她不顾一切就想宣泄。
所以萧翊良在听到木槿刚才的犹豫之后才不敢开口,只敢灰溜溜逃走。
“萧翊良,我向你道歉,现在我想不计较了,求你带我走。”木槿的泪腺比起他来可发达太多,一颗颗眼泪落下来,“最后我就想陪着你,求求你了呜呜呜呜……”
“……好。”萧翊良手上脸上身上的血都没擦,内心酸胀,眼泪也掉了下来,两个人就在寒风中抱着哭。
还是木槿冻得发抖,萧翊良这才将她拉上车。
刚进宫门,暴雨瞬间落下,太监忙着挡雨,宫内车过之地也乱了起来,只余下车内紧紧抱住的两个人。
安谧又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