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寿命极其短暂的金融公司。
刘彦明曾在此租下整栋楼的第二层,作为金融公司的活动场地。
元宵节后,场地装修,把整层楼的墙壁打通,摆上现代化办公桌,搭配高配置的电脑,雇佣了二十多个员工。
雇佣的员工原本大多是道上打流的流子,而今,穿上西服,戴上工牌,俨然有杂牌军获得了正规编制的样子。
据说,这些被雇佣的流子的工作内容很简单,每天就打打电话催催债,或者三五成群的出门,发一些民间借贷卡片。
当有需要借钱的客户上门时,还有专普通话相对标准的流子专门服务,为顾客登记资料。
当然,也会有一些拒不还钱的老赖,他们通常会被金融公司的流子们带到该栋楼的顶楼,视情况打一顿,或者砍掉一到多根手指。
高利贷,向来是暴利行业。
抵押,借贷,放贷,赚息差...这本是银行的经营内容,而今放到民间来做,而且利息如此之高,其利润相当可观。
可是,风险也大。
从元宵节后金融公司装修,到半个多月后正式营业,到如今被睁着两只眼的执法人员一锅端,只有不到三个月时间。
...
文苑路的十字路口,红灯亮时,我看见金融公司楼下,两台执法车停滞着,十来个执法人员陆陆续续从楼上把电脑搬下来,还有个别人员被戴上了手铐。
他们为什么被戴上手铐呢,我没问,也不需要问。
暴力催债,非法拘禁,故意伤害等等,不在乎是这么些罪名吧。
最近这些天,类似的场景,也在刘彦明的其他公司上演着。
有的负责人被带走,有的被查封,有的需要缴纳罚款...
就连刘彦明的几个地下六合彩码庄,据说这几天也因为躲风声,主动关了。
我与刘彦明早已经分家断联了所有联系方式,此时此刻他怎么想,我不知道,也不再需要知道。
但我看见了那些被戴上手铐推搡上车的流子的脸,那是一张张悻悻的,垂头丧气的脸。
绿灯亮时,那一张张垂头丧气的脸在反光镜中后退,灰蒙蒙的天空下,二楼天龙金融几个鎏金大字也在渐行渐远,直至坍缩成一个点,消失不见。
……
一直以来,我对八戒都很愧疚。
八戒与鸭子,耗子三人,是96年年初就跟我的,而今,一晃眼,整整十年了。
十年时间,耗子坟前的杂草已经换了一茬又一茬,八戒也由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了如今沉默寡言,说话口齿不清的像是智障一样的中年。
那个曾经非常活泼,爱吹牛逼开玩笑的青年,在七八年前昭陵县建材市场附近的苍蝇馆子里,死了。
如今还活着的,不过是一具沉默的爱发呆的没有丝毫生存能力的躯壳。
我至今记得那个晚上,在昭陵建材市场附近的苍蝇馆子里,锤子的人将钢管插进八戒的嘴巴里,死死搅动,掺杂着碎肉沫的鲜血,从八戒嘴里溢出来,八戒不管不顾,仿佛从地狱跳出来的恶鬼一般,抱住那个流子的腿弯,一边哀嚎,对我吼:“哥,你走!”
那是划破黑夜的哀嚎与大吼,那副画面和绝望吼声,像是刻录机一样,刻进了我的脑海,而今回想起来,仿若昨日...
...
我很想补偿八戒,这些年,我常常想帮帮他,帮他开个超市,或者彩票投注点,或者承包个水库,养养鱼,一边清闲,一边退出黑道。
我曾经设想过,给他开个不大不小的超市,退出打流这条道,他每天超市收收账,进进货,空闲之余还能在家门口打打牌,下下棋,或许,还能娶一个贤惠顾家的老婆...
这是我给八戒设计的康庄大道,但八戒本人不愿意。
我问他为什么不愿意,他沉默许久,吐词不清地说他舍不得我,也舍不得兄弟们。
我知道,这是假话。
我很清楚,八戒也有想过退出打流这条道,想过回归正常的生活。
我曾经看见他一个人蹲在游戏厅门口,一边默默抽着烟,眼神羡慕地望着街面上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他其实是想家的。
但他回不去了。
他声带损毁,说话时不但吐词不清,而且声音嘶哑,有时候一句话说的急了,发出的声音像尖锐物划过玻璃的那种声音,听上去让人很不舒服。
声带受损,沟通交流是个大障碍。
打流这么多年,八戒身上也有很多暗伤,和大大小小分布不均的疤。
而且,他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学历,背景。
常年喝酒抽烟嫖娼打麻将砍人收账,三天两头夜不归宿,经常性的大半年失踪,手机号码一个星期换一个...再加上张口闭口曹你娘、嬲卵的日常语言,这种生活习性和语言使得他根本无法融入正常人的圈子。
与其说,八戒是舍不得我和兄弟们。
倒不如说他害怕,说他自卑,说他受不了正常人投来的歧视和异样的目光...
淮南柑橘淮北枳,同一种树,不同的土壤,到底是土壤影响了柑橘,还是柑橘主动迎合土壤,改变自身成了枳?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但我知道,如果流子是柑橘或枳,在土壤不改变的前提下,等待他的,只有两个结局:改变同化,或者,枯萎死亡。
2006年5月6日。
八戒这棵柑橘枳,最终也没能跳出宿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