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沧还有些懵,他像是被一记好消息打傻了,在沈清对他笑的时候便愣住,动也没动。
敲门声传来时,沈清才想起来她如今借住了旁人的地方,自然也要请主人家进门。
当老者得应能入屋子时,沈清正在桌边捧着杯热茶捂手,他见到沈清的刹那便晃了一下神。
看着沈清觉得像是见到了过去那位尊神。
这老仙人的相貌在沈清的脑海中闪过,勾起了她尚未在梦中回忆起的一段过往,沈清眨了一下眼,立刻想起了对方的身份。
“凡嵘仙人。”
沈清道:“久违了。”
凡嵘仙人双腿一软,但还能撑得住,他站直了身躯先是瞥了一眼站在沈清一旁的毕沧,再对沈清笑了笑:“小仙……老朽……我,我来给您看一下寒症。”
沈清的三魂七魄不全,三魂虽归位,但尚且有一魂还未完全融合,不过方才她端坐着对凡嵘微笑的样子多了些威压,叫凡嵘一时不知要如何称呼自己了。
沈清自然地将自己的手交了出去,凡嵘也就坐在了她的对面手指悬空去探她的肺腑。
沈清瞥了凡嵘一眼,回想起她与凡嵘后来碰面的画面。
彼时凡嵘比而今的他要年轻许多,毕竟那已经是至少十万年前的事了,十万年……只让一人两鬓生白,多了几条胡须,也算他修行得不错了。
凡嵘是玉瑶雪山中雪灵的化身,雪灵原就是雪山间灵气汇聚而成的,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便借风有了形态,再加以修炼亦可得道成仙。
凡嵘成仙后便兢兢业业地守着玉瑶雪山,只管修炼,不问世事。
沈清劈山取的那朵花,恰好是凡嵘在雪山山崖上撞见的,他这地方冰天雪地毫无生机,能长出一朵花来本就十分不易,于是他便用仙力护住花朵,将其重新栽培至自己的仙山山顶上,汲天地日月之精华,好好养着。
眼看开花了,盛放了,凡嵘修炼一半提前出关就为了看一眼那朵花,结果却发现自己的山头被劈了。
他还没来得及哭,上界的司银神君便出现在他的面前。
“唔,抱歉抱歉,我不知那朵花是你养的,可我已经送人了,没办法再还给你了。”
司银神君竟向他一介小仙致歉!
凡嵘的眼泪还在眼眶里呢,那嚎啕声卡在嘴里没能发出,便见司银神君从坤灵镯中搜罗出好些法宝,亮闪闪的展露再凡嵘面前。
她道:“我想赔礼,却不知哪样适合你,不如你自己来选?”
司银神君竟要送他法器!!!
凡嵘哆哆嗦嗦地选了一个,司银神君便又笑了,临行前还夸赞了一句:“你的花养得真好。”
凡嵘扯着嘴角也笑,心中喜极而泣,她的法器也很棒!
在沈清如同梦境一般的记忆里,她印象中的凡嵘是个看上去高高瘦瘦没什么特别的中年仙人,大约是第一次见到了上界而来的神君,故而姿态谦卑稍有些勾着背。
而对凡嵘而言,彼时的司银神君与眼前魂魄不全的沈清在他的眼里逐渐重叠,相貌一致,唯一的差别便是司银神君神法非凡,而沈清连这功德幻化的肉身都还病弱着。
凡嵘只见过司银神君一面,便对她的敬仰犹如滔滔江水。
他是细心呵护了那朵雪莲花,期待能看见花朵绽放的瞬间。
花只是花,是一个过了季节便会枯萎凋零的凡物,饶是有仙力护着,它也只能作为观赏。可司银神君当初让凡嵘随意挑选的法器,却是每一样都对他的修为大有帮助,也是因为当初司银神君赠予的法器,凡嵘才能在后来安然渡过了一次劫难。
那法器在渡劫时被打散了,可稳定了凡嵘的神魂,让他的修为更上一层,他距离他向往的上界也越来越近。
只要不出差错,凡嵘此生一定能成为上界的一名神仙,而非守着凡间仙山的散仙人。
对于沈清而言,那朵雪莲花缓和了她与毕沧的关系,更让她坚定了自己喜欢毕沧的心,故而鲜花赠予美少年,从那之后她便常常往云潭跑,厚着脸皮各种占毕沧的便宜。
对于凡嵘而言,司银神君赠予的法器也是他命运中的一个转机。
要么怎么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如若不是当初沈清劈了凡嵘仙人的山头,如何与毕沧赠花定情。
如若不是她赠花后心情愉悦还了凡嵘仙人一个赔礼,凡嵘仙人也不能在后来的一次劫难中安然渡过,那么她的仙魂不会顺势往雪岭而来,也就没有而今沈清在雪岭间的避风港。
沈清觉得这些机缘巧合几分有趣,故而笑了一下。
凡嵘见她笑时愣住,再缓缓收回了手,捋了捋胡子道:“没什么大碍。”
自己的身体,沈清自己当然知道,从风雪中的寒冷里缓过劲儿来,她便知晓自己没有问题了。
毕沧闻言松了口气,眼神示意凡嵘走。
凡嵘没走,他有些畏惧,尤其是前几天看了一场戏,他回去雪山后久久未能平息心中纳罕,但这么长时间凡嵘也回过味来了。
他虽害怕毕沧,但显然沈清和毕沧间,做主的是沈清。
凡嵘捏着胡子老神在在,尽力忽略那一双骇人的眼,直到毕沧释放的寒冷威压叫沈清也察觉到了,她才后知后觉的明白了老仙人是有话要单独对她说的。
沈清回头朝毕沧看去:“出去。”
毕沧抿嘴,眉头轻蹙。
他如今的面相并不好看,乍一露出不满,便多了几分凶相,难怪会被人称为凶龙。
沈清知道这凶龙只是看上去狠,内心脆弱得不堪一击,她也乐意哄他,便道:“出去找一找,看能不能为我寻来一朵雪莲花。”
毕沧的眼神这才柔软了下来,沈清对凡嵘有恩,只要在玉瑶雪山的范围内,毕沧便不怕她出事。
一听沈清要毕沧出去采花,凡嵘腰背一直似乎有话要说,但还是闭了嘴。
打发走了毕沧,沈清才对凡嵘道:“老仙人有什么话要说?”
凡嵘对沈清和毕沧的过去知之甚少,不过他活得久,恰好经历过沈清与毕沧定情,而毕沧又度过天劫成为凶龙的那段时期。但那事上界传得沸沸扬扬,终究因上界与下界分隔后止了谣言,虽止,凡嵘也依旧听过一些。
凡嵘对司银神君敬仰,感激,司银神君出现时身背神光,一圈圈耀目的光环像是一个太阳化身的神女,凡嵘也想有朝一日能站到那个高位上。
凡嵘说:“我这一生修行,只盼望能飞升上界,眼下期限指日可待,不想出任何差错。”
沈清微笑:“恭喜。”
凡嵘闻言一顿,扯了扯嘴角道:“曾几何时,神君是我心中之向往,但往往福兮祸所依,我为神君算了一卦,神君而今有厄难伴身,不利修行。”
这话,也是基于对司银神君的尊敬和感激而特地泄露的半分天机。
沈清听出了他话中的用意,只沉默着。
凡嵘抿嘴,他定定地看向沈清,见沈清没有任何反应,又有些着急。
凡嵘道:“神君之事我听过一些传言,神君当初从我这里摘走过一朵花,因为那朵花,您与一条龙相爱,又因为您与那条龙相爱,才害得自己魂飞魄散身死道消……而今三魂聚体未必是幸,而那凶龙孽债缠身,天谴追踪,若继续将他留在身边,神君恐有大劫。”
凡嵘知沈清与毕沧感情甚笃,可他也知道沈清的魂魄被打散,她早已失去了过去的记忆,也不知在她于先山上养魂的这几万年内究竟曾经发生过什么。
凡嵘怕她不知利害关系,更被那凶龙表象迷惑。
“自神君被天劫打散神魂后,那条龙也成了上界闻风丧胆的存在,他不信鸿蒙同生的神君会死,会消亡,所以他将上界搅得一团乱,不知害得多少仙人陨道,重堕轮回。只因他觉得神君的魂魄一定被上界乾坤二老藏了起来,他掘上界九重神明殿,也要将神君的魂魄找到。”
想起那些从上界陨落的仙,凡嵘便一阵阵畏惧与恶寒,这也是他害怕毕沧的原因,毕沧简直是而今仙道中闻风丧胆的凶煞。
这样的人物留在沈清的身边,凡嵘怕他会再一次毁了沈清,毁了司银神君。
这沈清还是第一次听说,毕沧在她因雷劫魂飞魄散之后发生的事。
害仙人陨道,重堕轮回,有违天德,必受劫难。
毕沧能将自己从那样漂亮第一条小白龙折腾成如今这般鬼魅模样,绝不止是因为在心里思念沈清,也绝不因为他找沈清找得废寝忘食,而是因为他已经承受了惩罚,受折磨度日,这才瘦弱不堪。
沈清知这是行凶作恶的报应,可也难免在心里疼上一疼。
因为她没教过毕沧要如何面对失去和痛苦,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去摸索,去弥补。
凡嵘诚恳道:“我畏惧他,曾虽未见过,我却听过他许多事迹,我也见过陨道的上界神仙,修行万万年一朝得见天光,又被重新打下凡间,数十万年修为,说没就没了。”
凡嵘一声叹息,却叫沈清想起了一件事。
她想起她那还不清的债条,债主的身体里似乎都有一道仙道历劫的灵光,而那灵光如今经凡嵘一点拨,沈清立刻就明白了始末。
她与毕沧早于数万年前结成道侣,死生之契,魂灵之结,他们早已不分你我,而他们积累的功德,甚至犯下的罪孽,也同等在彼此的生命之中。
曾被毕沧害得堕入凡尘的上界诸仙,如今化作了人间的一抹忧愁,一念夙愿,一次理想,一种追求,纷纷写在了沈清那九京两黄金债条之上,只待她去一偿了之。
原来如此,原有始终。
沈清相信凡嵘是真的敬仰过去的她,也是真的在为她考虑。
毕沧停留在玉瑶雪山的这段时间里引来的雷劫不断,其实玉瑶雪山并非不受影响,自然凡嵘看见了毕沧带来的破坏力,也会害怕他会害了如今尚且还脆弱的沈清。
他为沈清算了一卦,甚至不惜泄露天机也想替沈清阻拦一次劫难,沈清感激他,可她不会因为毕沧如今落成了凶龙之名,也不会为了自己将来有朝一日能顺利重回上界,而远离毕沧。
凡嵘这般为沈清着想,沈清自然也不能害了对方。
她也能看出来,或许是她当初赠予凡嵘的神器有些作用,他如今离飞升上界只剩下百余年,而毕沧随身带着天谴,若他们继续留在玉瑶雪山,势必也会害了凡嵘。
老仙人从头至尾没想过自己,他看向沈清的眼神,还像当初站在被削平的雪山上那样灼热而钦佩。
沉默许久的沈清,终于开口:“我会带他离开玉瑶雪山。”
“小仙、小仙不是那个意思!”
凡嵘急了,沈清却轻轻敲了一下桌面,按捺住他的慌张,她对凡嵘轻轻摇头,拒绝了他的一切恳求或劝说。
沈清当着凡嵘的面给丹枫去了一封信符。
丹枫怕极了沈清冻死在山里,也在等云梭引或是沈清的消息,一见沈清的信符,上面只写了短短两句话,一是找到毕沧了,二是她要带毕沧回桂蔚山。
那根香就在凡嵘与沈清的眼前烧啊烧,烧到最后只剩下一点,丹枫才回了一封信符。
“为师早迟被你害死!”
后头还跟了一句:“罢了,小命一条,允你!”
沈清长舒一口气,心中感叹道:世上还是师父好啊。
要问沈清害怕毕沧的天谴会害了凡嵘,难道她不怕毕沧的天谴会害了丹枫?
其一丹枫并不在即将历劫飞升上界之期,其二……沈清还要问清楚她的师父,如若毕沧当初真的如凡嵘说的那样凶恶,她又何敢收下毕沧沉睡的石头?
桂蔚山为仙山,山中有界,入仙山之界历劫才不会误伤百姓,普天之下,除了桂蔚山毕沧无处可去。
话已至此,凡嵘也只能认下。
毕沧回来的时间刚刚好,凡嵘正欲离开,一开门,风雪将玄衣男子吹入,毕沧冰冷的身躯就立在他的跟前。
老仙人自觉低下头,放低存在感地转身离开,还特地朝毕沧背在身后的手上看去一眼。
沈清也看他的手,毕沧已经手伸出给她瞧。
细瘦的手枯得皮包骨头,指尖尖利,有些爪状,但干干净净的,没有血,没有雪,也没有花。
沈清抬眸朝他一笑:“花呢?”
毕沧反问:“要走了?”
沈清点头:“我们快些回去,让我师父给我们主婚可好?”
他们虽数万年前就已在上界结成道侣,但彼时并无主婚倡词之人,上界诸仙也无一赞同,只有他们两个。
而今沈清入了凡尘,回想起哪怕是在战争之期凡人成婚都有一番礼节,她也心生羡慕,她想将与毕沧不曾拥有过的都补回来。
毕沧一听要成婚,他自然高兴,抿嘴笑了一下,迫不及待地抓着沈清的手道:“那我们现在就走。”
沈清瞥了一眼门外飞絮一般的雪,她和毕沧有魂灵之结,他自然也听到了凡嵘说的那些话,也自然知道,沈清有话要问。
沈清见他抓着自己就要往风雪中而去,也感觉到毕沧在试图避开她的疑问。
其实沈清不问,她大约也能猜到。
一个能将上界搅得天翻地覆,甚至致使上界下界从此受天道所规的龙,能入凡间这么久都未惊动上界,还是在古松临死之际以一场雨向上界通传才被天谴雷劫追踪,那他一定为避开天道法规做出了足够的牺牲。
沈清想到了她从未在毕沧身上看到任何龙鳞,也想到了她曾在千境幻象里看见的瘦骨嶙峋,脆弱疯魔的毕沧,他挖去了自己身上的每一片鳞片,剔除了天劫之后仙道赐予他的每一道神力。
所以,他不再是上界之龙,所以……他才变成了如今的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