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我想……活下去。』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自己会有如此漫长的生命。
记忆的伊始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凉风穿过我单薄的囚衣,却始终没法吹动手脚上的锁链。
在这样的战乱时代,我没有任何手段反抗漠图人的鞭笞。因为,我只是一个被俘虏的八岁孩子。
我的父亲只来得及留下一方手帕就死在了铁骑之下。我甚至不知道这些异邦人俘虏一个小孩子有什么意义,他们大可以直接砍下我的脑袋。
直到我再次听见马蹄的奔腾声,忍不住地瑟缩了一下。我想起了父亲被马蹄踢飞的身体和马背上胡子拉碴的异邦人,他的刀在落到我的脑袋之前被一柄长枪挑开。
就像现在这样,那个人用他惯用的长枪挑起我手上的锁链,我本就呆滞的目光随着被迫抬起的双手看向他。
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长得并不像漠图人。
初遇,属于八岁的我与十四岁的少年将军。
他顺势将枪尖插入地里后翻身下马,并未伤我分毫。
“越小将军,打算如何处置这小子?”正面坐着的单于装模作样地问他。
“不敢,但凭单于处置。”他并未求情,但我想也是,他面对的是尽心侍奉的王和一个不过两面之缘的俘虏。
“那就把他扔下去吧,军中养不起干不了事的废物。”
能看出他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但还是朝我走来。他蹲在我的面前伸出手,不像要把我丢下悬崖,倒像是要牵我起身。
但我能感受到单于虎视眈眈的视线。哪怕我想活下去,也不想拖累任何人。
“谢谢。”我的声带早已破损不堪,但还是能说一两个字的。
我没有碰他的手,而是自己挣扎着起身。一旁的士卒还以为我要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一股脑地将我围住,只留下面对悬崖的那边。
我并没想任何事,拖着脚上的镣铐一步步靠近崖边。突然,我记起自己刚刚没能看清楚他的脸。我回头时,他姣好的五官上生出了几分焦虑。
我心满意足地跳下悬崖,像孤雁老矣坠入深渊。
包括我未来的老师照宜在内的许多人都认为,是遗落在森林里的万象森罗救了我。但只要稍稍思考就会知道,这时候的我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普通人。
我本应于此刻坠崖而亡,年仅八岁。
但这份荒谬的宿命冥冥中被某个人驳回,我的时间彻底停滞在了死亡的瞬间。我确认自己已经死了,但我仍然能操纵这副身体,仍然能在万象森罗的引导下学习占卜。
这具身体莫名其妙地成长的很快,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就已经长到十五岁的模样。
甚至,两年后我在同一个地方接住了重伤的将军。
早已不能用人族理念衡量的身体稳稳的抱住血肉模糊的将军。他似乎经历了一场恶战,却还是免不了跌落崖底的命运。
如果这就是当年他没有救我的报应,我居然还有些庆幸自己能有一具相识的尸骨相伴黄泉。
可我不觉得这是报应,因为我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死去,我甚至还救下了他。
一种油然而生的命运感袭击了我的大脑,我安静地守在他的身边,连万象森罗都说我比以往学习占卜时还要安静。
万象森罗总是,不要占卜自己的命运。
“那你能占卜他的命运吗?”
“吾?你也可以啊?”
我摇摇头,或许是我学艺不精才没能占卜到他的命运。但很快万象森罗的占卜失败就预示着这并非是谁的过错。
清醒后的他并没认出我就是当年的小俘虏,我便告诉他自己一直住在这里。
我们在树林里生活了两年,他已然是个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了,却不知怎的视我如珍宝。
若按照心理年龄计算,此时的我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屁孩,哪里懂得什么情爱。
可偏偏是份纯粹的无知毫不留情地将我推入他那炙热的情网,像被蛊惑的蝴蝶一样,被牢牢地困在他的怀中。
至此,我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和第一份礼物。
再次的初遇,属于看似十五岁的我和十八岁的越祈。
我是个笨蛋,为了这抹只能活到二十岁的夏日烈阳做了一件错事,以至于我追逐他的脚步彻底触礁。
我为了救他,唤醒了神明。
我目睹祂离开,目睹越祈……不,是月长熙回到月族,目睹风绫忙碌与云螭和螣城之间。
无尽的噩梦就是从此刻开始的,活下去的欲望比之当年更加强盛。被囚禁在地下的日子是最难熬的,毕竟我本质上只是一个十几岁的人族少年,却在幽暗的地底被004折磨了五十多年。
004会故意与我说说闲话,不让我失去一些基本的生理功能。但更多的时间是进行万象森罗的研究与融合实验。
我逃不开深渊,只能静静地等待着某个人。
这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生命并不是八岁坠亡、二十七岁横死这般短暂。生命,可以是地底暗无天日的五十年,可以是北部风波难止的五十年……
生命还可以是漫长到五十年后与他的惊鸿一瞥。
画面似乎与多年前重叠,只是这一次没有好奇的少年和重伤的将军。这一次,是一个叫夏萧的怪物拖着刺入骨肉的倒刺镣铐接住了初涉尘世的懵懂月族少年。
那个铭记了不知多少年的名字呼之欲出,却被疼痛硬生生封住了口唇。
他慌乱的砍掉我的镣铐,仿佛是在弥补最初无法解开的枷锁。
我让他取走了我最珍贵的东西——是那倾慕于我的少年郎赠予的踏红翎。
我知道,我们很快会再次分别。但命运是道捉摸不透的神奇轨迹,只要我能记得你的名字与模样,我们就从未离散。
老师最爱做的三件事,其一是偷看绫在做什么、其二是与引魂灯里早已逝世的灵魂对饮、其三便是教导我。
我利用万象森罗拦下兽潮后就被老师捡回了凤城,再次活了下来该是件幸事。
之后的大事也就只有老师询问我有关无梦眠的事。
“这是绫拟定的名单。”
我一眼就看见了名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关于绫提出的「无梦眠」构想,我多少也有些耳闻。第一时间,我否决了月长熙这个名字。
“不用担心,无梦眠现在只会有你、绫和花念三个人。月长熙在特定的时间才会加入,你有足够的时间修炼,直到能保护他的那天。”
“他是吾侄子,是吾仅有的亲人。吾不会害他。”
老师一眼就看透了我的想法,我有些惭愧的垂下头,却注意到另外一个陌生的名字。
“韩澄澜?”
“是吾做主加上的。绫写月长熙是想坑吾一把,添上这个人也算是礼尚往来了。”
我不太懂老师和绫之间的气氛,但至少他们对我都很好。
“「无梦眠」是一盘赌局,没有人能预知它的未来。确定好,现在的你还有权力退出。”
我摇摇头,既然长熙都会被掺和进去,我又有什么理由退缩。曾经的我,已经错失过一次与他并肩作战的机会了,现在我肯定不会放弃。
“那就……祝你们好运。”
“还有,月荨指名让你保护月长熙。别辜负她,也别因此伤了自己。”
月荨……我大概还记得这个名字,是月族的长老。
“夏萧,定不辱命。”
我这漫无边际的生命,唯一的意义就是守护为数不多的美好。这份美好,是绫带来的勇气,是长熙带来的温暖,亦是黎民众生的祈祷。
那些他未能守住的山河百姓,如今的我也有了一战之力。
『我,要活下去。』
『所以,只有理解生命的短暂与漫长,才能从这无边的虚无中醒来。』
驻守在引魂岸的幽冥士兵怎么也不会想到,原本空无一人的引魂灵殿里发出异样的响声。
反锁的石门被人用手从内扳开,破皮渗血的指尖直直垂落在身侧。他混沌地向前走着,他总是摸不清方向,只能朝着记忆中的地方走去。
他的眼睛没有一丝神采,衣衫被陈旧的血色深染。
“这,这是……快拦下他!”
“拦不住啊,我们打不赢他!”
“快去通知海棠夫人,就说找到失踪的人了!”
他也听不清周围嘈杂的声音,只是一步步东倒西歪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甚至看不清周围的环境,只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气息传进他失去意识的大脑。
“你!怎么可能!你怎么活了!”
景色与噩梦重叠,就连机械的咆哮声也是同样的令人憎恶。
『你要生的激昂,才能驱使这具腐朽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