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倒数第二天的琼华。
在向这个虚假的世界告别之前,有太多太多要说的话,有太多太多还没有亲手完成的事情。
来不及了。
太匆忙,奔赴那一场迟到了五百年的末路狂欢,荒唐又缭乱,似乎所有计划注定就是为了被打破才订立的。
他是那么害怕再一次“只差一点”,所以想要竭尽全力让自己来得更早一些。
5时,人工的天幕还没有为仙舟带来晨曦的光明,琼华拎着大包小包的,像是要出远门旅游的飞行士一样赶赴星槎海。
路过长乐天的时候,他看到了早早就准备好了上云骑校场练剑的镜流,她和他擦肩而过,两人却一言不发,匆匆离开。
镜流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作为武人,镜流太熟悉这种凛然的杀意,她只是不想去问他。
去流云渡的时候借着货箱的遮挡,琼华轻描淡写的用指尖拂过一名伪装成化外民客商的丰饶民。
指甲刺入那人的脖颈,任由那黏腻的血浆洒落在货物堆积如山的广场上。
琼华夺走了他的身份牌。
玉兆上隐隐约约有着几行无法识别的数据线,可这正是他想要得到的东西。
这用来糊弄玉界门的管事理论上是足够了,他在这里踩点了有些时间,弄清楚这些走私客的套路,换来一张染血的通行证。
今天之前,罗浮上的玄黄是琼华,而在今天之后,这一切属于丹鼎司的名望将是丹枢踏上丹士长这个位置的敲门砖。
如你所见,白露另有安排。
琼华终究还是放不下自己尚且年幼的孙女,他不忍心让她太早经历这些“黑色”。
在那些如杂草一样无边无际的丰饶遗老还没有埋进十王司的铁墓之前,就先辛苦丹枢她替白露挡下一些风雨吧。
7时,罗浮官方收到巡逻云骑发布的流云渡凶杀案调查报告。
原地留存的,仅剩一枝染上鲜血,显得无比妖异的不明植物幼苗。
这起案件的死者不翼而飞,而太卜司那里的常务警报却接二连三的响起。
景元在神策府收到三封加急事务汇报,其中之一封面标注的“丰饶孽物”字样格外的刺眼。
火,燎燃在工造司用来盛放记录新式机巧造物的房间中,烟雾直冲云霄,而那些消防机巧却像是死了一样,任由匠人们怎么摆弄都毫无反应。
明天就是丹鼎司新任丹士长的即位仪式了,可今天却发生了这么多起大事,容不得景元不皱眉。
当他想要拿起台案上的文件的时候,一张有些泛黄的纸张从文件夹里散落出来。
入目所见,竟是一片红色。
那竟是一份人员名单,可此起彼伏的红色圈印却带来了一种难以言述的感觉。
再看其中的内容,其中竟是有不少罗浮身居高位的官方人员,底下用异色笔标记的,堪称触目惊心,居然是累累罪行。
景元若有所思,最终只留一声长叹。
9时,罗浮十王司发来警报。
幽囚狱大破,无数关押其中的在战争中受到污染的丰饶灵兽失踪。
在场超半数的守卫和狱卒被不明人员击倒,生死不知,紧急请求批复云骑士兵辅助镇压幽囚狱,另需求丹鼎司医疗人员尽快支援。
11时,丹鼎司突发报告,丹士长琼华不知所踪,丹鼎司群龙无首。
好在衔药龙女大人和原丹士长助理已经赶赴现场,经过医士们的携手合作,不少受伤者已脱离危险状态。
13时,古海之上潮生狂澜,墨色倒卷,似星河倾落,疑似是建木封印松动。
持明族现任龙师尊长紧急召开会议,提议由其带领持明族士兵探测鳞渊境异变的真相。
然,系统时14时27分,古海异样平息,此次探测行动无疾而终,具体原因不明,有待后续留观。
据仙舟将军本人调查,建木封印完好,不存在松动情况,系自然天象导致此次事件。
16时,宣夜大道有化外民声称接到不明通讯,要求他们在此集结,组织者不明。
16时15分,疑似投毒事件在长乐天地区全境发生,多人因食物中毒被送往丹鼎司急救。
本次受事件影响的人员包括星际和平公司前来调查参与罗浮商业合作的使节人员。
神策将军景元称务必高效调查,严肃处理防止此次事件成为外交事故。
然,原先负责外交接待和此类相应事项处理的持明龙尊饮月君琼华目前尚未到场……
19时,罗浮上出现大量人员不明死亡,其身份多为罗浮本地人员,死亡原因不明。
死者多数大限将至,曾在丹鼎司注册领取过延缓魔阴身发作的药物,却尚未服用消珥丰饶赐福的“仙骸有终”。
此事件影响恶劣,调查工作紧急开展中。
……
“琼华,你想要做什么?”
景元转过身,看着坐在神策府会客厅里的那个人,他还拿着茶杯喝着景元前几天才买的茶叶。
“不打算做什么,只是,在做着一些离开的准备罢了。”
琼华摇摇头,指着对座的位置示意景元过去。
“景元,你和罗浮都必须习惯没有我存在的世界,否则,我们的罗浮终将难以迈向下一个巡猎的纪年。”
景元怎么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可他到现在也不明白老朋友今天做这么多事情,是有何企图。
“你的意思是……”
那双金绿色的眼睛,封住了景元接下来将要对他说的话。
“来不及了,景元。”
“失去父母的孩子必须更快的学会成长,不成熟的文明在面对星空里的威胁也将走向银河的彼端……无论是你我,还是罗浮,都来不及了。”
景元讨厌谜语人,可琼华几乎快要溢出来的悲伤感染着他,让他问不出口。
“几百年间,我以〈镜花水月〉将罗浮上的芸芸众生操纵于股掌之间,却许诺他们一个关于繁华的梦境……”
“现在,也该是这场大梦苏醒的时候了。”
景元看见面前那人站了起来,平举着双手,似是要展现这在他双手之间被玩弄的一切,彰显着作为神的权柄。
可景元突然觉得面前这个人好孤独,孤独的就像一只被逐出雁群的孤雁,在五百多场寒冬里,挣扎着残破不堪的羽翼凝视着加于此身的风雪。
他张开的双臂,真的不是期待着一个拥抱吗?
是啊,白珩已经死去的今天,唯一能让他展现温柔和人性的已经寥寥无几。
“琼华,我的朋友,我该用什么来为你送别?”
那人没有回答。
琼华已经跨出了神策府的大门,背影在黄昏的晕染下被拖拽成灿金色的光。
景元却分明看见,他将要踏足最深邃的黑夜里,恐怕再不见身影……
泪水无声的划过脸颊,没有触及地面,这将军的身份不允许他念及旧情。
“再见了,琼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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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通向丹鼎司的道路上,看着混乱不堪的街道,来来往往是匆忙的罗浮人和化外民,那些维持秩序的云骑军站的笔直,却无能为力。
琼华沉默的走着,脸上不见往日里的微笑。
似乎这些出自他手的血污和躁动都与他这个始作俑者毫无关系,他尽可能的去看着那些哭喊的,绝望的眼睛。
这是他的罪,应该刻在他的灵魂,他的命途上的罪,这个世界在因为他而流血。
他要走了,走的时候,真的要带走这一切吗?
“世界如此混沌,它既不公平,也不合理…它迫害英雄,滋养恶类,丑陋遍地。”
失去了他的〈镜花水月〉,那些蒙蔽在光明之下狰狞的暗流,不就应该这样涌动吗。
他今天,为罗浮打上了最后一剂“疫苗”,相信它可以平稳的驶向下一个琥珀纪,后面一千个琥珀纪,它又应该怎么办呢?
丰饶民,丰饶信徒,毁灭的军团,星际和平公司,虫子,能摧毁这个仙舟的东西有太多太多。
他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以这种残酷的办法让罗浮人能稍微清醒一点,能自主挣脱他的荫蔽。
……
太迟了,应该回去了。
杀死了太卜司的太卜,就真的能够干预命运吗——看不见就当它不存在,呵,什么掩耳盗铃。
可是啊,他琼华终归是一个自私的疯子,既恶毒又固执,不见到最后的审判,就不可能停下来。
“当一个人真正想改变世界的时候,才会发现一个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
他想要守护的,也绝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的孤单,那太不负责任。
在她归来之前,他要为她制造出一个纯净的世界,为此他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他今天做了什么?
他要斩断这世界对于她的恶意,他要除尽阻碍在她归来道路上的污点。
“世界的恶意就由恶人来斩断吧。”
杀了那些潜伏在渡口的丰饶民,至少能让那些不安分的家伙在短时间不敢轻举妄动。
焚烧工造司他的那些蓝图,至少能够让那些工匠无法滥用那些超越时代的杀器。
攻击穷观阵,可以阻止他们窥探那可悲的有关于命运的真相。
驱使建木使其陷入沉眠,能够应对下一次丰饶大军的入侵,甚至可以暂时为罗浮迎来反击的机会,有时间等到其他仙舟的救援。
清除幽囚狱里的丰饶灵兽,是因为他早就预见了没有他存在的罗浮无法面对这些遗存的祸患。
在长乐天,琼华用他的方式警告了星际和平公司,告诉他们那些卑鄙无耻的小动作和盘外招并非天衣无缝。
罗浮从来不是那些任由行商胡来的小地方,外交事故更不应该是他们随口就能用来争取特权的借口,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清除大限将至者身上的丰饶恩赐,这是因为他走后再无人能够消解魔阴,“仙骸有终”的推行不能有误,根绝不死有更深的意义。
他已经做了他能够在这一天做的一切,而明天,他将会按照计划从这个世界消失。
……
“这是一个人能做到的,最自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