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都仅仅生活了一年,盛忠远从最开始的忐忑彷徨,到接受融入京都的氛围,最后被慢慢同化。
当思想逐渐开放,变得智慧,他便越来越觉得他不回家才是对的。
刚来京都两个月时,他们和宋团长慢慢地有些熟悉了,盛忠远看宋团长家就两个女儿,便打趣地问,“宋团长家什么时候再添个儿子,我等着给您家上礼。”
这话放在村里纯粹是个玩笑和祝愿,盛忠远没意识到不对,可宋团长夫妻俩却收了笑容,解释道:“两个孩子足够了,再多一个太闹腾,也养不起。”
宋团长家这条件怎么会养不起孩子,是不是在跟他说客气话?
盛忠远脑子没转过来,还想再说什么,何秀英连忙在后面拉住了他的胳膊,佯装责怪道:
“好了,你别羡慕人家日子舒服,故意给人挖坑,宋团长家两个孩子正好,清闲松快,哪像咱们家这么闹腾,养五个孩子的日子多苦你是全忘了。”
“那、那也是,孩子多了养不起。”盛忠远反应过来不对劲儿,表情讪讪地附和一句。
宋团长夫妻俩为人宽容大方,倒是没计较盛忠远这次的冒犯。
等回了家,媳妇儿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盛忠远才后知后觉,宋团长家是压根儿就不想多要个儿子。
这跟盛棠村,跟他家乡附近十几个村子的观念都不一样,瞬间冲击了他根深蒂固了几十年的想法。
村里没人不要男孩,如果有哪个人家生不出儿子,男人女人都会遭外人耻笑,脸上没光。
没本事哟,以后没人养老咯,家里没劳动力,血脉断了,没人摔盆子送葬……
谁遭得住那样的轻视和恶意的玩笑呢?
于是人人都追求生儿子,只有生了儿子,才能证明夫妻俩有本事,脊梁才能挺起来。
他们村里的风气还算好……
盛忠远在心里勉强地为自个儿的村子辩驳,他们村和其他村相似,有把女孩儿扔到路边不管,用手捂死,或者大冬天冻死的,这是农村里的风气。
孩子多了养不活,觉得女孩儿没大用,便扔了或者杀了,继续生儿子。
他们屋后的人家前几年便生了个女孩儿,是在大雪天,跟他家岁岁是前后脚来到这世上的,那是个好孩子,可人家不要,半夜扔在门前冻着,过了一会儿见没死,又泼了一盆冷水上去。
秀英说她半夜听到猫叫唤,他还怪媳妇儿说梦话,后来才知道是孩子在哭,秀英知道以后身体便不舒服,当天就早产了,生了岁岁。
盛忠远想起这事儿也后悔,那天要是出去看一眼,将那孩子拾回来,到时候跟岁岁一起吃奶,起码有条命活,秀英也就不一定会早产。
他们养不起,可是能把那女孩送到好人家里养。
起码还有条命活。
盛忠远说盛棠村还算好的,是因为村里有昧良心的人家,但也有些人家喜欢女孩,怜惜那是条小生命,遇见了将死的女孩儿,会捡回自家里养着。
后屋那家人如果不想要女孩儿,那把孩子送人便是,多费些口舌和功夫去找,也能找到好人家。
以前没多少空闲想七想八,也被那股怪异的风气同化着,盛忠远只懂得沉默与顺从,现在看到大城市里的人爱惜女孩儿,他才开始思考,村里的做法是不是错了,是大错特错的。
那样藐视人命,怎么能是一个有良知的人能做出的事情?
想起爹娘也曾做过这样的事情,盛忠远的心里愈发的惊骇和排斥,从前的他竟然默默地接受着那样可怖的教育,却一直没能清醒。
直到来了京都,看见宋团长夫妻俩爱女如命,视女儿为珍宝,他才恍惚意识到自己与城市人的区别不止在衣着、家境上,更在这思想上,他的思想太落后,太封建,也太轻慢生命。
好在之前差点妻离子散的经历让他学会了反省和知错就改,既然思想落伍,那他就学习城里人的先进思想,和他们看齐,也当个先进的人。
盛忠远庆幸养五个孩子这么艰难时,他也没昏了头把闺女送人。
家里人不知道盛忠远怎么了,之前总念叨着要回家看看的人,后来再也不提回家的事情,就连话题偶尔涉及到往事,盛忠远神情感怀,他们都以为爹又会说想家了,但爹却只是去抽屉里取信封,从他私房里拿十块钱去寄而已。
一直都是十块。
盛遂禾怕爹掏空私房补贴爷奶,之前偷偷拆过爹的信,反正她没素质,她就拆。
爹从来不写内容,兴许也有不认识几个字的原因,之前给三叔的信还是大哥代写的,但后来爹认的字挺多了,也没写过内容。
寄那些钱回去,好像是只念着那份生养恩情了,其余是话不投机,半句都嫌多,不乐意写。
爷奶那边一开始不回信,后来忍不住了才寄信过来,他们不知道地址,只能寄到邮局,爹还是偶然去了趟邮局才知道有一封他的信,拿到手的时候都过了不知道多少日子了。
爹好像知道爷奶没什么好话,信都没让家里人看见,自个儿拆开看的,要不是盛遂禾是个没素质的,经常翻爹的东西,也发现不了爷奶还寄过信。
信纸叠成了方块,好端端地放在爹床头的铁盒子里,那是岁岁吃过的曲奇饼干的盒子,被小家伙大方地赠予了想有个收纳盒的爹。
严谨地数了数爹的存款仍未超过二百块钱,盛遂禾才打开那张信纸,果然,爷奶就是没什么好话。
别人写信时,开头都是什么亲爱的某某,哪怕是村里人,起码也是利落地叫个名字,爷奶倒好,开头就是“不孝子盛忠远”,然后怒骂了一通爹的欺骗之举,是背叛了家族,背叛了祖先,要被逐出盛家的族谱,如果爹不回去磕头认错,他们就再也不认这个儿子了。
他们还撂下狠话,不要爹再寄钱回去,他们就当儿子死了。
爹那些日子确实没寄钱回去,还花钱买了个漂亮的大本子,往上面写了自个儿的名字,然后顺着写了妻子何秀英,以及儿子女儿等。
家里人开玩笑,问爹是不是想弄个点名册,但爹当时很正经地说,他要当祖先,开族谱,他们都以为是笑话,结果爹居然是来真的。
后来见爹不吃这一套,他们还扯谎说爷奶重病,要爹回去见老人最后一面。
那会儿爹倒是半信半疑地犹豫了,再大的怨恨,毕竟也是爹娘,平时不往来就算了,最后一面总要见见,不然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但是老天都看不惯爷奶那行径,让信件出了问题,晚了一个多月才寄到,大哥看爹着急,就打电话找生产队问了问,本来是想让爹安下心,一问才知道爷奶根本没病,前些天还在村里跟人骂架,给同村的刘老太太打得都起不来床了。
爹气坏了,一连几个月没往老家寄钱,那边见人不回,钱也没有,就急眼了,写信过来又骂了一通,扯谎说因为爹没回家,奶已经气得走了,要爹出棺材钱。
爹第一次在信里写了内容,“下月寄给刘大娘”。
被“去世”的奶打坏腿的刘老太太还躺床上呢,到底是谁需要这个棺材本?
这封信寄去,爷奶也知道没骗到爹,后来就不装了,直接开骂并要养老钱,还要爹出他们寄信的钱。
不晓得爹心里咋想的,兴许是无语透顶了,想着爷奶装个什么劲儿,还不是要钱的事儿,爹后来雷打不动地隔几个月就往老家寄十块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和三房给的一样。
不过盛家老夫妻俩最是贪心,加上被二房撺掇,便打起来京都找人的主意,儿子不回家,他们就自个儿过来,直接住在这儿不走了,让老大给他们都办上京都户口,以后当城里人。
他们不知道上哪儿找人,反正把信写上,告知老大他们要去京都,到时候直接在火车站等人来接,要是人不来,他们就去警察局报警找人。
主意打定,他们便兴奋地谈论起什么时候去京都,不止老头子老太太要去,二房一家也说要去,而且什么都不带,摆明了要直接占了老大的家。
自从大哥不在家,这偏的心眼儿便全落在了老三盛忠仁家里,他跟家里人也是越相处越不快,听了这话就赶紧写信过去跟大哥知会了一声。
坐火车太贵了,老爷子老太太一时还舍不得出这个钱,加上二房还有两个丫头,盛慧跟盛柔也闹着要去,一家人吵吵嚷嚷的,还没定论。
盛忠远收到信确实有点慌了,爹娘跟老二一家要来京都,要是报警找他们,那他们为了名声和儿子的事业,不得不忍让一些,而且爹娘跟老二都是不要脸皮的人,肯定会给他们家惹上不少麻烦。
他思来想去,告诉了家里人,后来是盛遂行出损主意,拍电报在老家的警察局报了个警。
报的是老家那边的警,说盛家老两口杀过人。
这是事实,就是杀了有四十多年了,是盛忠远上头两个姐姐。
当地警察不受理外地报的案,但奈何对方是京都的军官,直接联系到了局长,对方有话语权,一层一层的关系压下来,他们不能置之不理,好在人家也没为难他们去调查几十年前的事儿,只是询问他们能不能给弄个审查,限制盛家老两口不能出省就行。
警察就去盛棠村走访了一圈,几十年过去了,肯定找不到证据,但有几户和盛家看不对眼的人家,比如刘老太太一家就指控这事儿是真的,说得有鼻子有眼,和其他人家说的情况也大致吻合。
警察得到了证词,虽然没法判人违法犯罪,但作为嫌疑犯,确实能办个限制出行。
并且借着这次出警,他们还查到了好几个杀害女婴的案子,因为都找不到证据,就全部严厉地警告了一番。
生产队队长是管村子的,经这一遭痛骂,有了被撤职的风险,便也重视起这个问题来,不允许村里人再残害女婴。
如有发现,他就做主罚粮食和扣工分。
村里人不怕警察来调查,因为那是他们自家的孩子,又不去医院生,在家里悄悄生出来再弄死,除了同村的知道点风言风语,警察又找不到证据。
他们说孩子生了病自个儿死的,警察有啥办法?
光靠证词可判不了罪。
他们也不去外省,不怕警察限制出行。
对他们来说,警察的威胁还没有生产队队长的处罚来得有效,他们就怕缺粮食。
生产队队长讲了话,村里人就不敢这么放肆了。
盛遂行报的警绕了几圈,间接减少了村里杀害女婴的现象。
只不过,这样的事情仍然是有的,生不出儿子的家庭怎么都要生,害了一堆女儿也要生,生产队队长也管不了他们。
不过恶人自有天收,那些人的晚年都过得十分不幸。
千辛万苦生出的儿子并没能让他们享福,倒是病死阖眼的时候真给他们摔了盆子,跪着哭爹喊娘,然后高高兴兴地收了村里人随的礼钱。
盆子在地上摔得很响,直达地下。
地府的女孩儿们知道爹娘下来了,都该在忘川河里等着与他们相见吧。
……
盛家老两口哪儿都去不了了,他们不信邪,亲自去了火车站,结果拿出户口本就被拦了,他们的名字上了黑名单,哪儿都不许去。
要想去京都,走着去吧。
这样没人查的到。
但两个老人这样的腿脚,别说京都了,从村里到县城的一个来回都快去了他们半条命,哪有本事走去京都。
盛家老二想着既然爹娘不能去,那他可以代劳去京都一趟,找到大哥要钱要户口。
不过盛遂行做了两手准备,早就忙里忙外地去警察局打点好了,他们一家人是军方家属,信息全部对外保密,不允许透露。
盛忠文来了也是白来,盛忠远让了二弟几十年,这回不会再心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