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顾夫人看着面前的雪菜炒鸡蛋,表情一言难尽。
而一旁的明月还在喋喋不休,语气中带着骄傲:“昨日夫人交代过奴婢之后,奴婢特地出去找了,这鸡蛋正是养了了一年五个月零七天的母鸡生的,一天也不差!”
顾夫人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母鸡是那家媳妇儿自家孵出来养大的,当日正巧是她儿子的生辰,故而记得十分清楚。”明月快言快语地说道,“一窝七只母鸡,奴婢将鸡蛋全都买过来了!”
“你怎么就知道这些蛋全是今日下的?”
“陈……奴婢一直在旁边等着呢,刚产完蛋就买下来了!”明月信誓旦旦地说。
顾夫人叹了一口气:“明月,你知不知道你每次说谎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左顾右盼?”
明月大惊:“真的?”
“真的。”顾夫人面无表情地夹了一筷子鸡蛋。
……
二月的京城,依旧春寒料峭。
几日前刚下了一场雪,午间太阳升起来,地上的积雪化开了,走路的时候一不留心,靴子上就会沾满了泥。
陈袖一不小心,就踩到了泥里。
他吐出一口气来,将用草绳系着的两条草鱼放到了一旁,顺手从路边捡了一根树枝,慢慢地刮着靴子上的泥。
“河面上的冰已经化开了么?”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的身子一僵。
“河中是流水,冬日里也只有上面一层薄薄的冰,转了年,如今已经化开了。”他说道。
“是吗?”
一条帕子递到了他面前,陈袖顿了一下,先将手在身上蹭了蹭,然后才接了过去。
顾夫人笑出了声:“给你帕子是让你擦手的,你将手在衣裳上面擦干净了,还要帕子做什么?”
陈袖讪讪地跟着笑:“我手上沾了泥……”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眼向她看去。
顾夫人裹着一件大红色的斗篷,头上戴着兜帽,兜帽旁一圈白色绒毛,衬得她的脸只有巴掌大小。
“天这样冷,你怎么没乘马车?”陈袖直起身子,目光不敢在她身上过多停留,越过她向她身后看去。
路上空荡荡的,不但没有马车,连旁人的身影都没有。
“乘了的,”顾夫人朝着不远处努了努嘴,“坏在那边了。”
“我过去看看。”陈袖抬腿便走。
“鱼,你的鱼!”顾夫人在他身后叫道。
陈袖快步折返回来,将鱼捡起来提在手里,一脚又踩进了泥泞中。
他走得很急,以掩饰自己怦怦的心跳。
马车的车辙断了,陈袖绕着马车转了几圈,也没什么法子。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街上赁一辆马车过来。”他对顾夫人说道。
顾夫人叫住了他:“这里离城中不远,走过去就是了,何必折腾。”
她走在前面,陈袖落后两步,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就像从前一样。
看着面前的背影,陈袖一时间有些恍惚。
“你来这里做什么呀?钓鱼么?”他听见她问道。
他举起手中的鱼,旋即想到她看不见,又讪讪地放了下来。
“我听人说,吃了开河鱼,明年便会万事顺遂。”他说完,又觉得有些尴尬,便问道,“你呢?你想要到河边转一转么?”
他记得以前她是很喜欢在河边走的,尤其是傍晚的时候,她喜欢顺着河堤,从这头一直走到那头。
他就提心吊胆地走在旁边,生怕她一不小心跌倒了。
“我来找你呀。”顾夫人心不在焉地说道。
陈袖只觉得嗓子有些干:“来……找我?”
“对啊,”顾夫人说道,“我先去了陈府,崔元说你出门了,我又出门去街上找,几乎转遍了整个京城都没找到。”
她的声音带了一点懊恼:“早知道你来了这边,我一早就让马车往这里来了,说不定马车就不会坏了呢!”
“对不住。”陈袖低声道歉。
顾夫人猛地回过头,恼火地看着他。
“又不是你的错,你道什么歉?”她怒气冲冲地问。
陈袖结巴了一下:“我、我要是没来河边,你的马车就不会坏……”
“我这是无理取闹,你听不出来?”顾夫人叉着腰质问道。
“我……”陈袖卡了壳。
“对不住对不住,你为什么一见了我就要道歉?哪怕根本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也要道歉?”
“对……”陈袖及时停了下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了她,没说几句话就惹她生气了。
顾夫人气鼓鼓地看着他,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那靴子上面很脏,陈袖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太脏了,他不想让她看见。
顾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对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陈袖向前挪了一步。
“我有这么可怕么?你要离我那么远?”顾夫人耐着性子说道。
“我身上……脏。”陈袖小声说。
顾夫人“哼”了一声,一脚也踩进了一旁混着泥土的雪里。
陈袖“哎”了一声,没来得及阻止。
“现在我的鞋子也脏了,你往前一点。”顾夫人说道。
陈袖只得向前又走了两步,仍不敢看她。
“说说吧,你方才为什么道歉?”顾夫人看着这个比自己高了足足一头的男人,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低着头站在她面前,不由有点心软。
“我……”陈袖顿了顿,“你想见我,我应当立刻出现的,这样你就不用在这么冷的天里出门,马车也不会坏了。”
“你又不知道我想见你,怎么出现?”顾夫人“哼”了一声,“还有呢?”
“还有我知道你厌恶我,不想收我的东西,所以不应当收买明月,借着她的手送进去给你的。”
“还有呢?”
“还有……不应当每日都在顾府外面流连,让人看了难免会说闲话。”
“还有呢?”
“还有当年,”陈袖终于将那句在心口压了二十几年的话说了出来,“我不应当因为一己私欲,便自作主张将你留下来的。你恨我是应当的,对不住。”
天上又开始飘雪,他向一旁走了两步,挡住了刮过来的风,等着她最后的审判。
似乎过了半生那么久,他听见风里传来了她的声音。
“没关系,”她说,“我原谅你了。”
陈袖豁然抬头,只见顾夫人对他微微笑了起来。
“我原谅你了,”她重复道,“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