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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沐很喜欢那个时候的方彦。

谁不爱听话的人呢?爱色爱权爱财,说得清楚明白一点,不就是爱牢牢把控在手里的支配欲而已吗?

方彦那时候会心甘情愿地任她支配,抓在手里揉捏玩乐,随时可以撇开。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又时时刻刻地用那双狐目渴求地看她,求她。

谁会不喜欢?

她不是第一次当着他的面怀念之前的日子,一提起,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消退的时候。

她也很难说清——到底是笑给他看的,想让他悔恨,想让他痛苦,还是她自己真的很喜欢。

方彦没有动。

他软着声音叫她公主。甚至用一种讨好的语调:“公主,若是陈筠再召您回来,速速入宫就是。”

陈嘉沐想问为什么。但她清醒了,脑子转一转,自己就想通了。陈筠那种长在兄长阴影里的家伙,想要一个随叫随到的亲人,下属,跟陈渡那死样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没有立场去责怪任何人,也没什么不满——她也是这样的。

全天下的人,大多数的人,都是这样的。

有了一点权力就要用,尝到一点甜头就越陷越深。不然哪来的嫖赌得倾家荡产的人?

于是她只是冷淡地应了一声。手指被方彦握住了。

他握着陈嘉沐的手,慢慢摸自己的脸颊。陈嘉沐手心挨着他光滑的面容,微凉,从下颌摸到耳廓,再到乱铺在面上的头发,他那张脸是真的很瘦,很尖,骨头一节一节的拼凑。

他说:“公主,您许久没好好看奴才的脸了。”他越是说,越将自己的面容当做贡品一般呈现上来,脖颈的皮肉抻得很薄,压着他并不明显的喉结。

陈嘉沐居高临下地,随意摸了摸他的下巴。感觉自己在逗弄一条小狗。

她的家里有一只小狗,这里也有一只。

太奇怪了,她只不过是出宫住了几日而已,这两个男人:方彦,还有何钊,就变了性子似的,突然变得很讨人喜欢,很顺从,好像无形的手梳了他们的毛,训了他们的脾气秉性。

她打量方彦,笑了:“怎么,你比何钊更好看吗?”

“眉毛,眼睛,鼻子,嘴,你们哪里都不像,哪里都不一样,怎么比出的上下高低?”陈嘉沐拍拍他的脸颊,“有点看厌了,方彦,我也想看点新人。”

她看见方彦的喉结上下滚动了。

他咽下去的可能是血,可能是恨。陈嘉沐对着他的眼睛,感觉是对着两面黄铜的镜子,仔细照映出一张鬼面。

瘦的,病的,“陈嘉沐”的脸。这样刻薄的眉目,逼出他眼中清亮的泪水来。

他们两个相对无言。

方彦知道自己无话可说。他心里很沉重,有一种奇怪的冲动——要是陈嘉沐不说话就好了。

她说出来的话,全在激他,全在气他,不撞南墙不回头,一定得把遮羞布撕得稀烂似的。明明他们就这样对视着,她却表现得,好像他已经死了,在怀念一个死去的人,在悼念了。其实就是想看他能忍到什么地步,什么时候才能流出眼泪来。

她要是不说话该多好。

就那样,一直笑着,一直不动,就做他的神女,做个高高在上的公主,他心甘情愿地爱她照顾她一辈子。不,几辈子都行,生生世世,他们可以永远都不分开。

陈嘉沐想找个帕子给方彦擦一擦眼泪,想起自己没有带什么帕子,只好先用袖口的布,捏在手里,在他脸上蹭了:“好了,好了。多大的人还在哭,被陈筠看见,他得吓得半夜睡不着觉。”

方彦本来没有说话。他的眼泪,越擦越多,脸颊越擦越湿润,从断续的雨成了流淌的河,冲开了平面的浅滩。

他问陈嘉沐:“公主心情好吗?”

陈嘉沐被问得一愣,下意识答:“什么?”

方彦自己拭了拭眼泪,他的声音很沙哑:“每一次都是。公主喜欢看我哭。公主,您心里会有胜利的喜悦吗?您折磨我,就像奴才之前也折磨过您,让您记住了。”

陈嘉沐很快反应道:“喜悦?没有,但确实很爽快。”

她已经预料到,方彦开这样的口,就是不想再维持一种表面的和平了。

互相揭短,互相猜测,再互相把血淋淋的心思坦白给对方看。方彦想要的就是这个。

“方彦,”她郑重地叫他的名字,“你明知道自己身上哪里惹人怜爱。”

“你是得意忘形了,知道自己在宫里做什么都行,连慕容锦也要让你七分的面子,所以想来控制我。但是我叫你讨好我的吗?是我让你控制我的?现在我要成婚了,你后悔,又开始觉得自己委屈?”

“方彦,哪怕有一件事是我主动做的吗?你悔恨了,害怕了,就把所有问题推到我身上,凭什么?你讨厌谁?何钊,陈筠,还是慕容锦,把这种讨厌转移到我身上来了吧。凭什么叫我受着?”

她字字分明地,把方彦想问许久的话说出来了。

凭什么?

心中有越多的恨,好像这三个字就越铿锵有力似的。

“不是因为你要成婚了。”

他的声音木然。

“公主,您知道他是什么人吗?您了解他吗?他怎么就……嘉沐,嘉沐,你讨厌我想占有你的心思,恨我把你当成个物件,当成一个所有物。可他是怎么对你的?”

方彦真的感觉自己要疯了。

他仍然跪着,但那双手,那双胳膊,闪电一样地劈到陈嘉沐脖颈上,大拇指一遍又一遍去压去蹭陈嘉沐喉咙上的红晕。

吻痕。他真想把那东西擦掉了,磨掉也行,抠掉也行,他真非得把别人留下的痕迹全遮盖住不可。

“凭什么他可以,他不是把你当成物件吗?他明知道你要进宫了,又是吻给谁看的?我要嫉妒死了,我要恨死了,你一定要这样对我吗——一定让我流眼泪你才开心。凭什么,我也想问,凭什么他们都行,都能吻你,亲得明目张胆的,礼数都不顾了,我却不行。我得躲着,我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对,我是太监,我是阉人,但他们好在哪了?他们有什么?”

陈嘉沐没来及说话,她的脖子,被重重地碾着,方彦松开她,但下一秒就起身,咬过来,舌面抵着她的皮肤,含糊道:“你和谁成婚都没关系,公主,你就算收了几百几千个何钊,养多少男宠都和我无关。我不嫉妒他们任何人。但是。”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能做的,我不行。陈嘉沐,你认真看着我,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因为我一开始就跪在您面前,所以要一直跪着。他们和您平起平坐,就一直可以折磨你,玩弄你?宫里憋闷,我让您自由出入宫中,您要和一个来路不明的书生结婚,把自己的一辈子当儿戏,我也送您走了,您回来一次,为什么不能好好的,我们好好的聊一聊,我想你。我梦见你,我怎么会不愿意做您的下人?我连做梦都在想之前的日子。”

“是谁变了。”

他支起身子来了。

陈嘉沐错愕地,对着他的脸,他的眼泪,这下真的像雨点一样砸下来,他干燥的唇舌,通红的眼周,像干涸许久的一块旱地,正把仅剩的一点水还给她。

“我变了,您也变了。公主,您尽管去想方彦吧,就算现在我还是那时候的我,您也不会很爱我的。”

“公主,作为方彦的我不行,作为青俞的我,至少还可以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