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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渡那时候很相信永远。

永远。乍一听好像时间很长。从盘古开天到世界毁灭一样长久。

但永远再久,对他而言也只是从生到死。长则五六十年,短则三四十年。

五六十年,好像太短了,书上说,十年一眨眼就过去,现在他也快到十岁了。然而之前的人生全都没记忆,他一回想过去,就感觉自己像是刚降生一样,黑洞洞的空。

非说有什么能记住的,也就只有苦闷,折磨,还有大人们的冷眼。

如果十年是这么容易度过的一个数字,那永远有什么意义?

五六十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他默认菱角说的话是认真的,是对着月亮起誓发愿。他甚至已经想好了:病好之后,他回到母妃身边,要让母妃狠狠地奖赏她。以后她跟着自己,要让她完全不受委屈。

他心中隐隐的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和所有小孩子一样,他想到自己未来,想到那一定是光辉灿烂,幸福美满的大人世界,他过的越好,就会让他的母妃,赵嬷嬷,那些个背弃他厌恶他的人嫉妒,后悔。

陈渡想到这些,感觉自己已经成为一块冷硬的冰,不能被任何人感化温暖。他唯一的热源要全部投射在菱角身上,成为一种可以让她炫耀的表现。

但待他病好了,回到他母妃那里住,一切却又完全不同了,向着他不期待的那个方向狂奔去。

他母妃的殿内养了一条狗。

这条狗,好像就是见缝插针似的,突然出现在陈渡面前,它是靠着这宫里没有小主子才混进来的。

雪白的长毛狗,尖尖脸,细长腿,离远了看,像他父皇秋狩而来的一只狐狸。

他一进门,就看见这畜牲倒在他母妃怀里,后腿蹬着,前腿蜷缩,毛发梳得溜光水滑,一团棉花样子。很受宠爱地哼哼。

他父皇也在,在他母妃身边坐,是服短靴,很放松的样子。

两人齐齐伸手逗弄它的下巴,挠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陈渡进屋了,先看一圈,行完礼,往旁边站,很奇怪的,这屋子里没人理他,只有他母妃笑说:“皇上,一会儿又把它逗的睡着了。”

“这眼睛眯的,不就是要睡着的样子。”

陈渡轻轻咳了一声。

他看见父皇微微皱眉着看过来,好像他坏了一件多好的事,但也就是转瞬间,他喜笑颜开道:“你过来逗逗它。”

陈渡对狗本来就有一种抵触。在他父皇面前,这种抵触是成百上千倍的加重。

但皇上说话,万万不能违抗。

陈渡手里攥着一把湿淋淋的汗,他往前去,脑子混乱,猜他父皇到底是怎么看他的。

会不会想起一年前他说女人像狗的事?他父皇是大人,应该不会忘,那现在的态度是什么意思?要看他出丑,看他笑话吗?

他一点一点地踱过去,看宫女盛来清澈的一盆水,给他的父皇洗手,又擦干。眼看着是一副不想再摸狗的样子,他母妃也停手了,把那只畜牲的整个背露出来给他看,给他摸。

陈渡迟疑地伸出手。

离近了,能看清楚那条狗,和之前进贡上来的那一条很不同。那条给贵妃的,狗细长且大,但这一条,小的跟只兔子似的,脾气还挺暴。别说理陈渡了,它连头都不回一下。陈渡要摸它后背的毛,手刚凑过去,听见这狗喉咙里呜呜低吼。

他母妃笑道:“怎么这么呆,叫你伸手,你还真就只伸手,哪有这样摸狗的。你叫它名字试试。它叫珍珠。”

珍珠去蹭女人的手腕。很有一种狗仗人势的谄媚。

陈渡啊地张大嘴巴,要叫珍珠,却叫不出来。

对着他母妃,他愣了。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他母妃。

他的母妃也并不关心他。儿子病了,病的很重,病的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又一圈,好不容易回来,好不容易活了,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久违地来给爹娘请安来了,没有一个人在乎他的病,他的死活。

但此时此刻,他的母妃笑得很美。对着一只狗,笑得拨云见日一样的美。

记忆里他的母亲并不是这样的。

是和美丽不搭边的,顶多只能算是苦相。哪怕是对着他父皇,她也仅仅是那种娇弱的,永远悲痛的样子。

但今天不同了,她那松松的挽着的头发,山峦一样黑,乌云一样擎着那张白月般的面,眼波若水,眉峰似叶,对着一只狗笑。两颊凹下去的酒窝,随时能涌出一股清甜蜜水似的,又转头把这样的笑容展现给他父皇。

“你看看这孩子,真傻。陈渡呀,你还没见过你妹妹呢,去看看。”

陈渡一愣一愣的应下。

他看着宫人把小姑娘抱来。是赵嬷嬷。一段时间没见,她瘦了,憔悴了,她的胸腹看起来好像没有那么柔软了。蜡黄的脸,藏在日光下难得的阴影里,稳稳地托着陈芙的身子。

有宫女前来,先让陈渡坐了,给他洗手,又轻柔地把陈芙接过来,塞到他怀里。

陈渡还沉浸在他母妃的笑容里边。在九岁这年,陈渡第一次抓住了对美的体悟。

他最先感受到的美与丑,居然都是对他母亲。

生他的人,很迟地带来了他对这个世界最基础的感悟,又给他带来触摸生命的感觉。而赵嬷嬷呢,能教给他的,一下子变得很少。

他感觉自己已经不再依赖一个又胖又老的女人了,她的身体对他而言已经失去了吸引力,只有陈芙这样的婴孩会爱她,而且依恋她。

陈芙在襁褓里睡得很安心。

她已经长得有点大了,小孩子,几乎几天一个样,刚生出来的红皮肤褶皱脸完全消失了,任谁来都不会相信她刚生出来时那样干瘪。

陈渡抱着他妹妹,感觉怀里很沉,很重,圆的热的,一股奶香,混杂着赵嬷嬷身上那种奇怪的香甜的烟薰气味。

安静得好像他托着的不是一个孩子。

陈芙今天没有哭闹。

她吃得很饱,心情也好,手里抓着他父皇送她的玩具,木制的小玩意,舔咬得到处都是坑凹,笑起来,笑得像他母妃。

陈渡这回是真理解了,为什么说她像。

眉毛,眼睛,鼻子,嘴,真是各有各的形状,各有各的像法。

陈渡感觉这一切都太新奇了。他只不过是有一段时间没来,怎么这宫里所有人都在笑,就连陈芙这样邪恶的他的仇人也在笑。他仔细去看陈芙的脸,睫毛那么长,头发也梳得很柔软,很黑亮。

他耳边响起宫女们之前说的:美人胚子,真漂亮。

以后公主长成了,也会像娘娘一样美,一样秀丽。

他原以为只是一句恭维,一句吹捧,但今天再看,这似乎是真情流露。

陈渡身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没抬头,知道是他父放慢步伐走过来了,男人伸出手,叫这小公主的名字:“陈芙,陈芙?”

女孩啊啊地笑,用脸颊蹭他的手指,给她父皇的笑也勾起来了。

陈渡傻傻地看着陈芙。抬头去看她母妃怀里的狗。

他的心跳得很快。

他不敢说,不能说,却又不得不想:他的妹妹,好像珍珠,好像一条小狗。原来他的母妃,他的父皇,都是喜欢狗的。

他们能对一条狗笑,就能对陈芙笑。因为他们也把她当成了没有智慧,没有思考的一个宠物。

宠物总会长大的。他的皇妹也会长大。

等他皇妹长到他的年纪,他的父皇又会怎么对她?

厌恶她?讨厌她?如果她长得和他一样愚笨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