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还有快乐的？
教育是什么？教育是识图知画，为所有的所见所闻标注打卡。打卡教育走的是大众化路线，过程苦不堪言。多福、高节和马巢等人想起自幼受的打卡教育，都从尾椎升起一股凉意。
知明大人还好，脑袋不大，料想出身高勋世家，没怎么受打卡教育的摧残。其他人无不顶着个大脑袋，就是因为从小受的打卡教育太繁重，太费脑力。
那一幅幅的图画，一段段的影像，从小就要细细看，反复看。对它们做标注，打标签。十数年浸淫其中，头颅会越变越大，思维会越来越敏感，脑仁会莫名其妙地一阵长时间剧痛，无法根治。各种不由自主的思虑、躁郁、索然寡味等情绪时不时涌上心头，难以抵挡，不得片刻安宁。故而，常会有人发狂自戕。
高节有时候看着自种的竹子，会产生一种幻觉：每一竹节，每一斑纹、每一竹枝、每一竹叶，都在诱导他“来啊，看看我这一节是不是生长了7年，这斑是不是长期光照引发的病变，这一枝是不是可以扦插，这一叶和哪一叶有些不太一样啊，区别在哪里”。
多福会想着切开鼠尾，一片片看它的截面。马巢对蛙鸣着迷，感觉它们更有言语的口型，百纳会不自觉地想着一条蚕丝的长度……
刘淮？刘淮他会忍不住搂着大囊的袋鼠肩膀，喋喋不休的讲，滔滔不断的说。他还忍不住高频申请上地面，去镜林下根除植物，一是为了散心，二是为了探寻一个秘密。
这方世界，人类从五座地下城发展到了十二城，人口增长虽然基数仍大，但速率已经开始变慢。哪怕每生养一个孩子能领一份功勋，也有不少像刘淮一样的人，自幼历经打卡教育的痛苦后，不太忍心生个孩子再尝自己这种的痛苦，出生率开始缓慢下降。
那种图画和影像引起，发自内心沛乎无敌的痛苦，像热盐浇过手掌，留下了黯红的伤痕。很多人唯有不停接收更多图画和影像，保持心神在那上面，以新的伤痕屏蔽旧的触目惊心伤痕。但这样一来，便陷入了不停的恶性循环，连男女之事，咳，连饮食，都不太在意了。
除非，获得很高的功勋，庇佑自己的子辈，乃至孙辈，每个儿孙消耗一份，不用从小参加打卡教育。所以每个人都要设法积攒功勋。
或者，修行有成，就算不能脱离打卡教育，也能凝神聚意，轻松抵御无处不在的各种不由自主的思虑、躁郁、索然寡味等情绪。
但神说了修行功法是“孤阳不生，独阴不长，譬如大日，热射四方，伴有明月，自生清凉……”，先练知明境，其后还有入明、会明等境，越高级越厉害。
你练罢，怎么练？怎么问道？怎么修行？毫无头绪，比给张图画做标注还难。
故而，众人一听知明修行有成，都大为企羡。
刘淮每回出城到地面，想探寻植物的特点。南方的树妖引得神越来越重视，越来越忌惮，可想见其妖法超绝，修行极深。如果能找出其中的奥妙，用修行中人的话来说，便是觅得了机缘造化。
况且，刘淮心中暗暗掂量：大囊跟着自己没少吃植物的嫩茎根块，它的智慧、它的强壮，可能就是从这事上获得。但这事不可与外人道。
擅养竹鼠的多福说:“说不定，就是你那快乐教育造成雄袋鼠失了雄性，长出了一个育幼袋。”虫草高手姜沃立即看向刘淮。
刘淮：“育幼袋是它生来就有。”姜沃顿时失去了兴趣。
多福：“有可能，是你的快乐教育促成它的育幼袋越长越大，雄风消失。”
刘淮叫屈：“我说快乐教育，是我快乐，不是它快乐。我快乐地教育它，可不是让它快乐地接受教育。”他向斤金申请，播放几段他录制的与大囊的影像。
影像里，刘淮指着一个电机对着大囊不停地絮叨：“这是绞盘发条，电力足时，把它逐格缠绞紧实。电力不足时，把它释放，带动电磁能吐发电力。比用热盐安全许多……”像是把大囊当成了新进队里的队员，大囊撇着头，听若未闻。
另一段，刘淮搂着大囊的袋鼠肩膀，解说一张图画：“此是天神造水之法。烧出淡蓝火焰，自然得水，阴阳二气，以1混8，得9数的水。咱们世界不许私下造水，见到必须举报。你标注一下……”大囊置之不理。
接连几段，都是刘淮不停说，大囊眼神里有种无奈，偶尔“准准”叫两声，还有一缕想落荒而逃的意味。
众人心中：想不到，你刘淮竟然是个话痨。
多少也猜出几分刘淮是借此转移他自己的注意力，不让心思空置，受到各种不由自主的思虑、躁郁情绪的纠缠。对他的举止颇为理解。
但众人都是打卡教育的高手，不约而同地打了个标注：大囊这头袋鼠，很聪明，很强壮，非同寻常。
马巢说：“我感觉，这头袋鼠能开口说人语。”
刘淮心中一凛，其他事上他可不是话痨，默着不出声，神色不敢露出半点异样。
多福说：“至少听得懂人言。”他的竹鼠一直只会不管不顾的“叽叽呼呼”出声，毫无这头“大鼠”的灵动感觉，连被打标注的资格也小得可怜，相较之下，差远了。
百纳：“有它日常进食的影像吗？”他有个不由自主的思虑：所养的蚕，时时刻刻都在不停的吃吃吃，要养出智慧比修行还难。如果先有智慧，再不停的吃吃喝喝，倒有希望促成智慧进阶。
他像姜沃一样，也有想了解其他物种，进行增养、换养的打算。
刘淮心头又是一紧，暗暗观察斤金。神对治下无所不见，无不与闻，神庙肯定拥有大量他和大囊的影像。
斤金正要向知明请示，为大家播放几段大囊的影像。知明摆手止住，对百纳说道：“你想选养大象、袋鼠，哪怕在场各人擅长的物种，都可以。嗣后你单独去要影像。眼下，先说说正事。”
知明对眼前众人极为了解，他们都热衷标注打卡，给一段影像，纠缠讨论起来，半天也不会停下。
这些人有一种发自骨子里的专注和执拗，就像岩石一样坚固。好处是力出一孔，持久有韧劲，可堪久战。坏处是硬梆梆直楞楞，不知变通。好在能聚成一块，形成合力。坏在各自的情绪难以自控，易失控溃坏。专注起来效率高，失控之下麻烦大，处理得不好，还有性命之忧。知明评之“刚极易折、情深不寿”。
知明缓缓说：“奉神旨意，要在各城各业选出一些像你们一样的人员，集中进行部署。你们的身份、待遇与他们一样。”他指了指斤金等一众青袍神伺，续道，“尊贵、重要自不必说。另外还有源源不断的奖励，只要做出功勋，奖励从优从厚，好处是明显的。但是，风险和处置也是明确的。”
神庙要扩编神伺？听着像是要搞编外人员？
众人心情大为振奋，忍不住偷觑神伺的青色长袍和青色勋章。
知明：“你们的所见所闻所想所知，不能再流露和告知给他人，若有泄密，必将严惩。”
众人一凛，这是处置？标注一下：设定很宽泛啊。甚么叫不能再流露给他人？怎么算流露？甚么叫所见所闻所想所知？从哪个时间开始算？难道毕生所有的，不能再告知他人？怎么算泄密？难道不是限定神庙的事情不能对外泄密？
至于严惩，以神的能力，不用想也知道，绝对是逃别想逃，下场惨无可惨，还有可能罪及妻孥。
高节忍不住道：“知明大人，这个处置太严格。”
知明：“不是处置，这是身份待遇。他们也是不能流露和告知给他人任何事。”
这是哪门子待遇？原来你们过得这么憋屈？众人看青袍神伺的神色有点古怪。斤金等人倒极为平静。
知明：“只要做到事事把神庙的立场想在了前面，自然就不会泄密。尽心尽力服侍于神，神也会设法为你们克服情绪波动，也可以教你们修行。”
多福道：“这待遇倒不错。”
知明正色道：“克服情绪波动，教你们修行，既是待遇，也是风险。咱们世界光影、声音无处不在，修行讲究静心澄虑，这是逆势而动。又因大家自小受了标注打卡教育的教化，所有人就像一大块盐板，又硬又冷。硬和冷便是大家情绪的顽疾，要去除这个属性，便要将盐板加热到软融。大家见过融盐储能，自然明白这个过程风险不小。神会庇佑你们，风险虽有，但终究能克服。神既然能把盐融化，自然也能把人改变。”
马巢：“难道神没有法子直接帮我们根治那些不由自主的情绪波吗？”
知明：“有，那是处置。你们如果中途退出，或者长期没有建树，或者违犯了神的旨意。神可以将你们的脑袋清空、格式化，让你们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自然就根治了。”
身份和待遇是不可说的秘密不说，做神庙的自己人。
风险是神庙教修行克服情绪过程中的危险而已。
违犯后的处置是格式化，变成只吃不想的牛马走。
刘淮有点想再退远一些，但想到知明说中途退出也要被处置，又看到姜沃等人的动作后，他改了主意，慢慢趋前一步。
高节、多福等人，已不自觉地往前趋近少许，刘淮的位置仍留在了最末尾的外圈，但不太显眼。
这是对提高生命质量的纯粹追求使然。
时时听取蛙声一片的马巢，一枝一叶总关情的高节……在场等人哪个不是受够了不时侵扰的情绪波动？
神既然有办法帮他们消除隐患，就像干渴已久的蛙遇上一掬水，也像饿极了的蚕看到柔软青嫩的桑叶，血淋淋剧痛的竹鼠见到黑黝黝可藏身的洞穴，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
知明很满意众人的表现，笑着说：“神创世间，四万余年。无所不见，无不与闻。神庙的神技，一直在不停完善，绝对没有止境。”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露出让你们瞧点真家伙好家伙的神色。
大殿光亮慢慢降低，众人渐渐看不清彼此的面容，随之，彼此的身形也在黑暗中隐去，唯有知明胸前的银白光团还留在众人视线中。最终四周变成黑浸浸一片，静谧无声，那银白光团变得柔和，徐徐收拢到指头大小又徐徐变大至拳头大小的勋章模样，接着就是不停的收拢、变大。
众人目光集在这团银白光芒上，呼吸也随之同频。银白光团似有魔力，让众人心神放松，似乎不再思索其他事情，随之有点昏昏欲睡，感知不到时间变化。
似是过了良久，知明的声音响起：“我们的世界，声、光太甚。修行之道有句话‘音令人聋，色令人盲，欲令人心发狂’。你们要安宁平和，首先就要戒断声光和斩断欲望。神为你们制作一件勋章，确保每人能获得一个合适的领域，达到忘物忘我境界。”他的手指在银白光团旁一划而过。光团固定在拳头大小，不再变化。
大家会变成有勋章的人啦，不过只是青铜级。
刘淮心中嘀咕：我在地面时，风吹日晒，听着风呼啦啦刮，看着日光晒得地面金灿灿，有时确实物我两忘，但时间持续不长。只要大囊或队员乱动一下，我就失去那种平静，不知这勋章能不能让我的平静保持长期在线？
知明在黑暗中说道：“勋章能剥夺少许你们的情绪，助你们凝神守意，但它又会放其它情绪，或者影响你们的思维，引致你们行为失常。这便是风险所在。而且用的时间久和次数多，对你们的影响会无形降低，需要重新调教校准。”
懂，螺丝松了，要重新紧一紧。刹车片秃噜了，要更换调整。
知明：“随着不停使用，就算多次调教，效果也会越来越弱。主要作用还得看你们自己，尽快摆脱光影声音的影响，如果谁的勋章反复调教校准无效，不用处置，他也会发狂自戕。”
金属疲劳，还有强制报废。
众人心中发紧。
知明：“你们不习惯久处黑暗和安静之中，没有我的加持，先从短时间练起来，逐渐增加时间长度。”
高节闷闷地吐了一口气，他开始不耐现在的黑暗，眼前已经出现幻视，似乎看到了一丛一丛的竹株，甚至在无风摇曳。要发病了！心中巴望着知明能让大厅内重回光明，呼吸也重了几分。
光亮却未开启，知明又说道：“近来陆续探知了一些法子，可以辅佐你们。有一个方法，就是不伤血肉，单加一种剧痛，让你转移注意力。”
高节的脚心骤然一痛，像是踩中了一根锐利竹根，疼痛使他幻觉全失。他急忙坐倒在地，黑暗中扪搎脚板，发现并未受伤，但痛楚既清晰又深刻，阵阵侵袭，心里又骇又喜。
知明接着说：“或者将你们的脑袋格式化，重新开启智慧。摆脱因打卡教育造成的情绪偏执。”
众皆哗然。
知明：“那是退一万步，没有办法的办法，重启人生也算是保住性命。你们既然是自己人，自然会先用各种办法进行保全。首先要做的就是转移你们的注意力，花大力气设置合适的方式把你们打卡标注的僵化思维转换过来，像你们日常所做的啰嗦、重复、买醉、昏睡等等事，还是太伤身伤神了。”
虽然在黑暗中，众人听他讲到啰嗦时，忍不住想用视线找到刘淮。
说到重复时，有几人想看看百纳。百纳不时在蚕圈转，有时会一叶一枝的投喂。
提到买醉时，大家想看姜沃的表情，姜沃早就在宣传要以虫草酿酒。
昏睡，是素来提倡要向蛙学习冷眠的马巢的作为。
知明说道：“神创世间，四万余年。天界给天神，冥界给冥神。如无必要，不增实体。因为处其高，则天神视为冒犯，引发神战。居其幽，则冥神认为侵拢，也会宣战。人世虽然广大繁多，彼此间也鲜少沟通，只前我们界与其他人界的联系也渐渐变少，最后停滞。如今，开始收到其他人界发来的信息，我们也要因势而动，做一些变化。”
他一边说着，一边掩隐去身前的银白光团，黑暗中慢慢变得青青蒙蒙，有影像趋走，像是要挣扎着浮现出来。
众人又惊又喜，凝神观望。标注打卡的习惯自然而然地涌现脑海，像随手捏起了一支笔。
耳边还响着知明的话语声：“这是另一个人界发来的第一段信息，也是让我们知道他们存在的信息。”
上下左右前后，六面各约正方四径20米的大墙。有影像在震动，众人像是悬空在一个20米见方的正方体中央，看着各面变化。
刘淮等人神为之夺，心中标签：这是个实况录播啊，全息镜头的位置在一个20米见方的立方体正中央。看得出，它是从正体六面汲拿了画像，但好像又转录了一下。像电影院的偷录，咳，像是全息影像的生硬转录。
画面抖动，一个皮肤苍白粗砺，黄发碧眼，大嘴巴大鼻子的半裸模糊人像出现在眼前。众人：这人像是个男性，这裸男的很胆小，他好像闯祸了，正急得乱窜找躲藏。然后躲了一个比他小好多号的服饰怪异的小矮人身后，一颗大头拱在小矮人后背，害怕得瑟瑟发抖。
服饰怪异的小矮人大耳朵大眼睛，四肢强健有力，肩平腰直，像是个极有主意的小矮人，他顺着裸男的指认，像是也大吃了一惊。
另一个服饰怪异小矮人原是盘膝而坐，感知二人动作，慢慢走到二人身边，亦惊容难平。
三人叽哩咕噜说了一阵。
多福问道：“知明大人，他们说的是什么？”这种声音标签打卡，只有求诸于全界全城的智慧能力，才能知晓。
知明：“那个白白的胖子说‘刘准，你是天下间最聪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