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唐渊,自小便长在盛世,无法切身体会何为苍生,何为百姓疾苦,在宫廷高院的阴诡地狱里搅和到如今的年纪,终究只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权力争夺,可李长安不同,她自小便已长在末唐,江南富庶之地下仰人鼻息,对苍生疾苦更能切身体会,不像唐渊,在没遇到她之前,就像个放在高阁上的精美白瓷,不染风雪,不沾血腥。
而李长安于他而言,不仅仅是引路人,从书上所见的众生百态,终究局限,唯独今夜与她一行,不论生死安危,彻底落入这般极限求助无缘的地步,才能有些浅薄感悟,先前即使看了再多的白骨尸骸,若没有切身感受到自己的弱小,便不会入道,反观他自己,在高位上养尊处优多年,什么天道,什么守护,他之前根本没有真的明白,也不曾真的愿意低头相看。
直到今夜无数变故,接连不断的意外与切身处地的艰险,他终于知道这一身血脉,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握不住剑,手无缚鸡之力,如泥如土任人踩踏轻贱。
唐渊盘腿而坐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便因手臂传来如万针穿刺般的痛楚而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死死按住,细密地黑色纹路盘亘在整条手臂上,看得人头皮发麻。
:“呼...呼...”他从未经历过目前的情况,手边无药,地上的一页金纸光芒逐渐熄灭再次飞回他体内。
黑暗中鬼哭的声音暂歇,还不待唐渊适应这条手臂,便听到石室阴暗处走出一个面色惨白的女子,她头发披散,不知刚刚躲在哪里,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唐渊一个凡人不会一点探测气息的术法,又被断手所折腾的无暇细看洞内,此时此刻被这突然出现的女子吓了一大跳。
:“公子,你也是被他们抓来的?”
这声音真是能激起所有男子的保护欲,她身上带着点破碎的轻衫,恰到好处的露出肤如凝脂的肩颈,再配上楚楚可怜的眉眼,微咬着唇,有些羞涩怯弱不敢上前的样子,让人真想抱在怀里好好抚慰一番,替她挡去所有风雨。
唐渊晃了一晃脑袋,他从一股莫名的眩晕感中醒来,下意识脚后退了一步:“也?这位姑娘你已被抓到此处许久了吗?可知道...”
他话还没说完,那女子又往前走一步,还有一股沁人的香气缓缓飘来,不论此时心智多么坚定的人,在这阴暗石室内,都会有些心神动摇。
更何况唐渊他不久前才被斩断了一臂,新接的手臂又疼痛难忍,正逢意志最薄弱时。
:“公子此地好黑,小女子可以与公子靠得近些吗?”她莲步轻踩,媚眼如丝地看过来,隐隐有胭脂色的微光从她眉眼处扩散而开。
唐渊立刻闭上双眼,能动的那只手费劲从身上随意撕下一块碎布条,胡乱慌张的蒙在眼睛上。
:“公子,可是有什么不适,为何蒙眼,让小女子帮帮公子。”话还未停,她指尖已轻触到唐渊指尖,那幽幽香气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仿佛这香气能透入骨髓,让人从心尖上就开始痒。
这轻轻一碰,让唐渊整个人被烫到了一般,往后一跳,整个人都要炸起来了,倒不是他意志真的如何如何坚定,只是整个事情哪会如此诡异凑巧。
正好被困在无人的石室内,有一妙龄女子向你求救,貌若碧玉,何处不可怜,他知道这要么死幻觉,要么就是先前那黑影又使出来的什么攻心之法,一只手拽着碎步盖在脸上,用牙齿咬着一角,极其艰难的在脑后把碎步缠好,确定再看不到一点面前景象,他便默念几句不知哪里的经文,想把心头痒意压下去。
没曾想,那女子哪里敢就此放弃,伸出手按在他眼上碎布,温玉几乎要扑入怀里。
他盘腿坐下,手臂上此刻怪哉倒是没有之前那么疼了,不过依然动弹不得,他感受到旁边的气息,几乎就要贴在他脸上了,眼上一点温热,他单手合掌心里烦躁不安。
那女子指尖轻挑,他那眉眼上覆着的碎布便已一截一截寸断。
唐渊头皮发麻,五脏六腑都被这幽香包裹,他怕自己睁眼更是守不住心念,心急如火上蚂蚁。
:“公子...”那女子见他唇角轻动,以为自己一番媚术勾引下,定不会失手,没曾想手还未真的碰到他脸颊,他那唇边就溢出一抹红。
居然为了保持意志清醒,用自咬的方式来拒绝自己。
:“哈哈哈哈哈,看来这么多年你这处处以花魁夺得高名,真是白瞎了,也就骗骗些寻常市井男子,现在这么个火气方刚的男子,居然宁可自咬唇舌都要拒绝你,哈哈哈哈哈,你百年修炼,看来不到家呢!”这声音不知是男是女,颇为尖细自头顶上方传来。
那女子哼了一声,极娇俏的一踩脚,手腕一挥,掌风带着十足十的戾气就将唐渊挥到对面的墙上,这力道重得他胸腔内五脏六腑剧痛翻涌,从墙上坠下后,撑在地上干呕不止。
那女子再不看一眼唐渊,站在黑暗里撕开一条裂缝,便走了进去。
再次空留唐渊一人独留在石室内。
他抹了抹嘴角,刚刚那一下属实情急,自己手上既没有武器,又怕睁眼用手推诿那女子时,再生其他变故,到时更难抵御,还不如咬破舌尖,以痛感驱逐心头恶念。
待回过神来时,才满头大汗,他被那香气熏得,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将那女子抱在怀里,再次盘腿长长呼出一口气,心跳久久不止。
这一夜不知何时结束,太阳不知何时升起。
再过了不知多久,唐渊已把困着自己的石室从头到尾摩挲遍了,也没寻到一个缝隙缺口可以出去,右手依旧不能动弹,手臂虽不似先前帮满覆黑色纹路,却如带着一块寒冰在胳膊上,周身肉体温热,那手臂却格格不入如坠冰窖。
他想起那黑影先前说的话,要让自己杀李长安,用交换的这只手,那必是还有后招。
给他们俩思考的时间并不多,想来那黑影并没有多少耐性,石室外传来了一阵阵哭喊求救声,又有百姓被骗来杀害,唐渊皱着眉,再一次握紧拳头,自己此刻当真无能。
李长安与唐渊再次在同一处相聚,这一次有了一些特别,这室内的幽香较之前更加浓厚。
先不说怎么再次从像扔垃圾一样,从一个地方又扔到另一个地方,李长安周身法力凝滞无法运转,这新接的手臂与身体无法融合,于她而言倒像个累赘,再次从空中摔落时,她都有些习惯了。
:“看来还有什么东西,想要从我们两人身上得到,你说对吧?”她手撑着膝盖从地上站起身,看到唐渊盘腿坐在三步外,满头大汗,原本只是有些脏的衣服,还被撕破了,嘴角挂着残存的血迹,就剩那一双还剩点清亮的瞳仁,揣着温柔看向自己。
石室内没有声音回答李长安的问题。
唐渊想撑着站起身,却被这香味熏得腿一软,又再度跌坐了回去。
李长安最终没有寻到香味源头,鼻腔里叹出一口气,也跟着盘腿与唐渊面对而坐。
:“百念归心,抱元守一,唐渊你随我念。”李长安单手凝诀,沉声说道。
唐渊咬紧牙关,跟着她的动作,口中也跟着一个字一个字的复诵。
李长安看到自己手臂就在自己眼前,发黑发紫被痕纹所覆,不知不觉间就想伸手去摸一摸。
就在此时,旁边石门传来轰天巨响,从外被炸开了一个大洞,霎时间尘土飞扬,一室幽香遇风而走,全奔着出口狂涌而去。
:“妖人手段低劣!诸位小心,这香味能使人迷情!”声音自洞口传来,浑厚方正,一听就知说话的人功力深厚,气息正派。
两人盘地而坐,浑身都被炸开的粉尘糊了一身。
还不待李长安开口。
:“师兄!这还有个鬼修要行恶事!我来处决了她!今夜就让他们这些见不得阳光的东西全部消失!”
这脆生生的声音刚落,一把白色长剑飞将而出,在空中径直朝着李长安而来,这一下若真在此刻刺在身上,就她现在强弩之末的身体,那就真的要去酆都一行了。
唐渊撑着最后一点力气,看到那剑光时,他一掌拍在李长安肩膀上,把她用力一拐,强撑着护在了自己身后。
:“这人谁啊!是不是被迷惑了!怎么帮着这等下三滥的鬼修啊!喂!你知不知道这里死了多少人啊!”洞口冲进来一个粉色衫裙梳飞天髻的小姑娘,那白色长剑被她控着到底没办法真的刺下去,空中拐了个弯,最后悬停在几人中间。
李长安在唐渊身后,在他后心用掌心轻轻一推。
唐渊没有想到她会把自己往外推,这一下虽轻,却让他往前踉跄的走了几步。
:“你...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你是那个皇室病秧子?你怎么在这?师兄!你快看他的手臂,定是被这鬼修所害!”这小姑娘看到唐渊,从脑海中搜出一点记忆,再看到他的手臂,立刻便联想到是李长安做的,毕竟另一只手臂就在她身上,错不了!
那白色长剑,就在这么两句话之间就已自行判了李长安重罪,伴着白色剑光再次朝着李长安面门而来,这次又快又急,根本没有给其他几人反应的机会。
这一剑唐渊阻挡不及,李长安往后侧了些,避过了心门,让这剑穿胸而过,被剑力带着后退了三四步,这一剑实诚得很,算是彻底坏了连接各处气穴的气府。
她握着剑,随意的吐出一口血在地上,但她手里有武器了。
:“长安!”唐渊刚转过身,他便已痛不欲生,为何她在自己眼前又受伤了。
那小姑娘以为唐渊心智已深深被蛊惑,好坏不分了,鼓着脸朝一旁的师兄怒道:“这人是不是傻了,我替他杀了鬼修,不说谢谢就罢了,还去心疼妖魔鬼怪,真是不知所谓!”
那位师兄穿着一身玄色长衣,他站在洞口附近还在与残留的几个女鬼缠斗,心神并未放在这边,门口又是各种法芒光影交错而过。
李长安对上唐渊的眼睛,浅笑了笑:“你和他们回去吧,我有点事要去找人问问。”说完还不等唐渊答复,探出头来对着门口那姑娘说道:“诶,你这把剑借我几日,这位还劳烦你们带到路面上。”
:“你一个下贱的鬼修,凭什么拿我的宝剑,快把你的脏手从我的宝剑上拿开,下三滥的鬼修也敢和姑奶奶说话!我看是我这一剑刺偏了!下一剑定让你魂飞魄散!”
她双指一凝,想召回自己的宝剑,没曾想头一回自己的剑居然不听自己的话,乖乖的停在那鬼修手里!这让她一下子大惊失色,赶忙高喊:“师兄!师兄,这鬼修有妖法,我!我的剑被她夺了!师兄救命啊!”
那玄衣男子,眉头微皱极快地指引剑术将周身缠打的女鬼震退后,两个身法就走到了李长安他们这处洞口前。
:“青穗,敛气凝神。”话说着,眼睛已经看向了李长安与唐渊二人。
那唤青穗的小姑娘,脸带薄怒,气急败坏地嘟着嘴,一脸受了委屈的样子,手指着李长安说道:“师兄,我的剑,被她夺去了,怎么也召不回。”
李长安这时才开口:“你刺了我一剑,我且收点利息借你的剑用几天,之后原样奉还,这位仙长可是将外面阵法与丹炉都破了?阵眼在丹炉之下,我的刀在炉中,我可帮着破阵。”
唐渊站在一旁听着李长安说着自己听不懂的事情,眼神落寞,指尖微颤,没有说一个字,只是站在她旁边看着她受伤不止的创口。
那玄衣男子一眼就看出二人手臂端倪,李长安这鬼修身份自然也一览无余,眼波一转其中鄙夷之色尽显,面上倒是淡淡;“好,那请这位道友一同破阵。”同时他伸手按住了青穗的肩膀,见他表情严肃,登时青穗虽然面上依然很是厌恶李长安,却也让出了一条路。
李长安脚下一个虚踏,身子晃了晃,唐渊再没忍住,能动的那只手就扶住了他。
:“至少我还可以当一个拐杖。”他笑的有点苦。
李长安心里几个转动,最终还是没有推开他,先把阵法破了,把不仁刀拿回来再说。
等走出洞口,那青穗实在忍不住看他们这亲昵模样,啧声道:“你是不是脑子坏了?这是鬼修!再没见识也知道这是多邪恶的妖物吧?”
唐渊眼神极冷,他没有说话,扶着李长安的手臂抖了抖,低头问李长安说道:“台阶,你慢点。”
青穗还待再说几句,那玄衣男子已按住了她,眼光凌厉让她不要在此刻耍性子,眼尾余光却一直盯着李长安手里青穗的剑,他自己的宝剑被指引着与好几个女鬼缠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