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徐州
在一般人的眼中,徐州是什么样子的?
周梦臣不知道。
但是在周梦臣的印象之中,徐州乃是一座北方城市,乃是兵家必争之地。想来定然是,千里平原,大军纵横之所。
当周梦臣真正看到徐州的时候,却沉默了。
他看见的哪里是一座城,分明是一个岛。
这就是两淮地区的特色了。
为了防范水患。两淮地区的城池,不仅仅有防止敌人进攻的功能,还要有最重要的功能,那就是防洪功能。在城池的选址上,设计上都非常有讲究。
一般城池,城墙外面是护城河。但是这一带的城池却不一样。
城墙外面是防洪堤。防洪堤外面才是护城河。防洪堤能在洪水到来的时候,保护到城池。在军事上,更是能将城池垫高,有更大的高度差。
而这就代表着防御力的增强。
而徐州又不一样。
因为,徐州段黄河就是这一次决口的重灾区。大量积水从四面八方涌入护城河之中。护城河蓦然变大,如果没有人说这是护城河,周梦臣只会觉得,这是一个湖。而徐州城就在这个湖的中央而已。
所以周梦臣只能坐船进城。
只是看到这种情况,周梦臣对身边的随从说道:“你们先进城安顿吧。我就不进去了。直接各地现场看看吧。”
要知道,大部分城池选址都是很有讲究的。而洪水频发的地方更是如此。而且周梦臣查过旧档,而今的徐州城也不是历史上的徐州城了。历史上的徐州城已经毁于洪水之中。这个徐州城是本朝迁移过来的。
也就是说,这个徐州城比前的徐州城海拔应该高一些。而徐州城就已经是这样了。
徐州的其他地方会是什么样子?
周梦臣一想到这里,就不敢想象。
只是周梦臣终究没有立即去巡视。而是在徐州城之中待了一日。毕竟出外巡视,最少要带一个向导吧。
所以第二日一早。
周梦臣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其中有周梦臣自己的幕僚团,还有河道上的人马,不过河道上的大官,全部被王廷案卷进去了。此刻河道副使乃是原山东巡抚朱衡,管河郎中乃是原北河郎中潘季驯。
可以说,在人员上有高拱的帮助,周梦臣身边的,都是精兵强将。
一下人跋涉得很是艰难。
因为在这里,河道与非河道的区别并不是太大。大多数地方都是泥泽。这种泥泽是最麻烦的。
水深一点,是可以行舟。完全没有水,是可以骑马的。但是这种泥泽,却不一样了。
船不行,马亦不能行。唯有人徒步,而且一脚下去,就立即将人腿给陷进去了。再体面的人,在这里也体面不起来了。
潘季驯给周梦臣介绍道:“本来浊流於田,是上好的农田。但是黄河的含沙量太高了。以至于而今冲出来的沙多泥少,根本不能种地。”潘季驯抓了一把泥土,捏到一起,再一张开,沙土都松散了许多。根本没有泥土沾手的感觉。
周梦臣接过,双手一撮,果然是一捧沙。只是里面含水量不少,才勉强成团。如果让太阳一晒,估计更是一盘散沙。
这样的情况下,就是神仙也难以从这样的土地上种出粮食。
周梦臣说道:“如此一来,这里的良田都废了?”
潘季驯沉默了。朱衡说道:“大人,倒不至于,只是要好好收拾一下,才能恢复。而且定然大不如前。”
周梦臣看着眼前一切,眼前的一切,都说明了黄河洪峰是多么厉害。而且黄河洪水有一个特点,就是来势太过凶猛。一夜之间暴涨数丈,都有的。
一般都是夏秋之季。
而今还是春季,黄河水少。所以黄河水分十二股东流。看似多了十二道河流分洪。但是十二条河,就好像一大刷子一般,将徐州到淮安一线刷了过去。
所过之处,大多数都是这个样子。
而百姓也稀少之极,只有少数的村落才有人。
大部分百姓都是逃荒去了,当然了,还有不少葬身于洪水之中,这里每一片泥沙向下面挖掘。都有可能挖出一些尸体。
周梦臣说道:“这也走了数日了,该看得也都看了。现在距离秋汛,还有三四个月。今天秋天,自然决计不能这个样子。但是而今到底该怎么办?诸位何以教我?”
潘季驯说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归于旧道。”
朱衡说道:“不然,旧道高企。已经成为地上悬河,这也是为什么会决口的原因。河道比地面最少高出丈余,水性利下,正因为旧道不行,才会决口,而且一决则迁徙。一迁徙就这个模样。下官觉得,应该在这些河道之中,挑选一条状况最好的河道,最为新河道。因水性而为之,事半功倍。”
潘季驯说道:“朱大人此言差矣。今日之旧河道,也是昔日之新河道。而今这十二条河道,最好的当是贾鲁旧道,这也是当今河道。黄河水泥沙众多,不出数年,新河道也如旧河道一般。到时候怎么办?难道再挖一条新河道。这如何是一个了局。下官以为,当修缮旧道。束水攻沙。如此则为不破之局面。”
朱衡说道:“此言差矣,束水攻沙,能攻几分?未免太异想天开了。恐怕从此,河床日日抬高,将来水行于天上,焉有不决之理。”
潘季驯说道:“决与徙,是两个概念,决而不徙。祸不深。不过数县之害,而河一动,动则数府,震动天下。既然不能尽善尽美,当有所取舍。”
朱衡冷笑说道:“想当然耳!”
周梦臣说道:“两位消消气。好生说话。”
周梦臣这样一说,两人反而不说话了。
周梦臣也无奈。
周梦臣本以为将治水的精兵强将弄到一起,就能齐心协力,将事情给办好了。但是事与愿违。
周梦臣通过高拱,在整个大明官场之中寻找有治水名声的官员。结果,这群人到了一起,头脑风暴之后,得到了两个截然相反的意见。
甚至水火之不容。
其中之一,就是潘季驯的束水攻沙。然后就是朱衡的方案,朱衡的方案就比较保守了,顺水性而为之。导河入海。与大禹治水的原理一样。
周梦臣也不知道谁对谁错。
他本来以为潘季驯的束水攻沙是好办法。但是,朱衡的反对也对。束水攻沙不可能将所有泥沙都排到大海之中的。这是一个根本问题。
至于为什么,也就是一个数学题了。
假设黄河水含沙量是八成,水流速度越快,泥沙沉降速度就越慢,假设黄河中下游千里之远。要将黄河水中的沙子,完全冲到大海之中,水流速度要多高?
周梦臣没有去算,但想来一定很高很高,得出一个现实永远达不到的数值。
这就毫无意义可言。
也就是说,不过怎么束水攻沙。河道的沉降是一定,河底的升高是一定的。这就是朱衡说,固定一个河道束水攻沙。时间长了,岂不将河堤修到了天上去。
而潘季驯的解决办法,就是治河道迁徙,而不治河道决口。
束水攻沙,不仅仅是束水,也就是收窄河道,让水流加速这一点,还有外面的遥堤作为配套方案,当黄河水量太大的时候,水流就会冲出漫过堤坝,在遥堤之间漫流,河流的流速,会呈现中间快且下切,而两侧速度慢而泥沙沉降,如此一来,就要自动将泥沙堆积在遥堤上。
这就是不用人力而自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