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春东流急,铁蹄南不息。千帆集云聚,战鼓风雷激。
十余年前,北幽铁骑南下,声势骇然,仓促动员起来的玉轸阻截部队在知春江南岸望着北幽铁骑南来之势当即溃散,三万人的阻截部队最后只有一万两千余人留下来阻击北幽大军,其余兵卒在北幽大军踏上南岸之前便已逃离。
近两万人仓促南逃,将军策马而去,士卒四散溃逃,满地旗帜辎重,相互践踏者甚多。
其中,有老卒拖了条长槊望东而去。
老卒服役玉轸军中多年,至今连伍长都不是,可肢体健康,身上更是连半点伤疤都没有,靠的便是这油滑与机灵。
北幽马壮,铁骑已渡江南来,若是随大部队往南逃窜,莫说他这两条腿的,便是那些骑马奔逃的校尉也难逃北幽的刀枪。西边平坦,易于战马冲驰,也不是好去处。唯有东边,水路纵横,且东边县城一直超然于两国战事之外,是条生路。
至于这长槊,军中百兵,此物最值钱。如今大军仓皇难逃,将军校尉们哪里还顾得上这个。
老卒拖着长槊一路东去,一跑便是一夜。
可老卒终是年迈,加上长槊也着实不轻,跑了一夜的老卒又饥又渴又累,只望着眼前的河流踉跄而去。
河水清澈凉爽,老卒以手作瓢,低头便要去饮。
可不低头不要紧,老卒一低头,却见水里有个青面獠牙头发散乱的人脸在对着他笑。
这逃兵之中什么样的人都有,却唯独没有胆大的。
原本昏昏沉沉的老卒当即被吓清醒了,手脚并用慌忙后退,可慌乱间,带着的那条长槊却也滑落入了水中。
但老卒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屁滚尿流地逃离了河边。
逃跑间,他似乎听见水里有人在叫他,说只要他肯帮忙就有好处什么的,只是老卒当时已经被吓得魂都丢了,哪里还听得进这些,只是一股脑地往人烟处逃窜。
跑了半晌,老卒被吓出来的那些力气终于耗尽,所幸有个村庄近在眼前。
老卒缓了两口气,整了整精气神,想借着身上这身士卒的衣甲到眼前的村庄中吓唬吓唬人,骗些吃喝。
可当老卒走到村子里还没说上几句话,便听得有人大骂了一声:“逃兵!”
还没等老卒还嘴,这村子里猛然群情激奋了起来,整个村的男女老少都聚集了过来,指着老卒的鼻子就骂,连村里的孩子们都捡了路边的石子朝他丢来。
老卒只能落荒而逃,逃跑间,从村民们的七嘴八舌中,得知了这村中有不少青壮都死在了战场上,因此他们才会痛恨逃兵,也得知了这村庄的名字,百家村。
老卒一路逃窜,最终晕倒在一家小院前。
小院的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妇,男的拄着拐,一条右腿自膝盖往下便空空荡荡的,脸上也有刀疤,想来也曾是军中士卒。
兴许是这对夫妇心善,兴许只是男主人见老卒一身衣甲起了怜悯,夫妇二人便将晕倒的老卒抬进了院内。
夫妇二人伺候了两天,差点油尽灯枯的老卒从鬼门关前晃荡了一圈,总算活了过来。
老卒自是感激连连,却也借着帮夫妇干活的当口,把院子里值钱的东西摸了个底儿掉。
夫妇二人还有个孩子,是个男孩,才会说话。这孩子倒不怕生,整天跟在老卒后面喊着老头老头,夫妇二人让孩子喊爷爷,这孩子不会喊,仍旧是老头老头,老卒也笑呵呵的不介意。
可夫妇二人心善归心善,终究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见老卒恢复的差不多了,便暗示该送客了。老卒却只当没明白。
不是老卒多喜欢在这里住,而是外面还在打仗,他好不容易找着个庇身之处,哪里还肯离开。
于是,这夫妇二人一天天的便没了好脸色。
原本老卒根本不介意。他这辈子摸爬滚打靠的,除了油滑和机敏,便是那张比甲胄还厚的脸皮。
直到有一天。
那一直跟在他屁股后头的男孩喊了他一声:“逃兵!”
老卒一个哆嗦,跟做贼似的环顾四周,等他确定这两个字是身后这个懵懵懂懂的男孩喊出的之后,老卒的脸变了。
这孩子才会说话,这两个字就算不是有人刻意教他,也一定是他常听到的。
孩子还这么小,能听到几个人说话呢?
老卒看向那对夫妇的房间,眼神逐渐变了。
终于,在某一天老卒打算告辞离去,夫妇二人留他一晚为他饯行。
当晚,老卒与男主人聊着战场上的事,两人喝了很多酒。
待男主人醉倒,老卒掏出了腰间的佩刀。
一刀,两刀,三刀。
男主人死于非命。
女主人才哄好孩子,见外屋没了动静,刚打算出来收拾桌子,却被躲在门旁的老卒一把捂住嘴巴。
一刀,两刀,三刀。
女主人死于非命。
老卒颤抖地洗去满手血污,将院内值钱的物件尽数包了起来,随后慌忙离去。
才走出院子不过几步,老卒猛然回头,却见那户人家的孩子摇摇晃晃地跟在自己后面。
孩子没睡着,偷溜出来见老卒慌慌张张背着一大包东西,便觉得有趣,便跟了上来。
老卒看着孩子那大大的眼睛,手摸向了腰间的佩刀。
“真他妈是个畜生!”
一个声音从河边响起。
老卒慌忙向声音来源处看去,却见那日他在河中见过的那张脸浮出了水面,蓬头垢面,肢体浮肿惨白,没有半分人样。
老卒骇然,握着佩刀的手狂抖不止。
“你你你……你是什么人?!”老卒说话都打结了,却逗得身后的孩子咯咯笑了起来。
“我是……我是河神!”水中那怪物猛然昂起头,道:“老头,你可知罪?!”
“我……我……我!”老卒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连连对着河中的怪物磕头。
“行了,磕头有用,还要你干什么?!”那自称河神的家伙猛然换了一副脸,笑道:“老东西,刚才我都看到了,那两夫妇新鲜,额,他们刚死不久吧,你帮我把他俩的尸体拉水里来,我……我不追究你杀人的罪责,还教你成为修士,怎么样?”
老卒早被吓得神志不清,怎敢拒绝,便依着那“河神”的话,将夫妇二人的尸体抛入了水中。
“河神”收了尸体后便匆匆钻入水下,哪里还顾得上刚才许诺老卒的话。
老卒则匆匆从河里舀了几桶水,将屋内的血迹冲了干净。
这全程,都被那孩子看在了眼中。
可孩子还小,就算看在了眼中,又哪能记得呢?
老卒忙完后看着孩子,又看了看河边,终是没有再下杀手。
老卒看着孩子笑道:“也要有个孙子为我养老送终啊。娃,你喊我声爷爷,我带你走。”
那喊了几天老头都没学会爷爷两字的男孩看着老卒脸上扭曲的笑容,口齿不清道了声:“爷爷。”
老卒应了声,便带着男孩向北走去。
男孩一家子姓赵,本来给男孩取名叫大宝,老卒记得自己跟赵家男主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辞”,便给男孩改了名字。
“你以后就叫赵辞。我是你爷爷。”
……
其后,老卒带着男孩来到了临水县,当地人较为和善,老卒便在此住下。
县内有夫妇是有名的大侠,老卒便老实本分地在此地住了几年。
后来,老卒自觉大限将至,便寄希望于那“河神”,掘死者孤坟敛财物,毁尸体。最终与一位百家村的夜钓者起了争执,一命呜呼。
赵辞亦受那自称河神的水鬼蛊惑,又掘了老卒的坟茔,将他的尸体抛入了水中。
那水鬼看着老卒的尸体,摇了摇头,死了有一段时间,都臭了,便置之不理。
老卒的尸体被冲到了下游,有目盲老者恰在此时渡河,“看”到了河中快泡烂了的尸体,笑道:“怪哉,尸体中执念颇深,此刻竟还有亡魂在附近?”
目盲老者摇了摇头,对着老卒一招手,自顾自道:“原来如此,正好此处缺些血气。你既与水鬼有缘,我便助你成为水鬼。水鬼怕月光,只因月色能使水鬼尸体加速腐烂,我好人做到底,这根锁链能助你抵御月光,束缚残躯。若你能助它更进一步,说不定它也能助你……呵呵不可说,不可说也。”
至此,老卒成了水鬼,再往上游去时,见到了原来的水鬼和刚被拉下水的赵辞。
老卒有了那锁链作为依仗,与那骗了他多次的水鬼打了一架,将它驱离了东流。
而男孩赵辞,兴许只是他运气好,兴许这条东流就善养水鬼,兴许是老卒身上的锁链还有着某人的灵念。刚刚溺死的赵辞好巧不巧也成了水鬼,便被带着随老卒一同修行。
东流太浅,赵辞早早去了知春江,而老卒,一边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助那锁链更进一步,一边在百家村附近的河流中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