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驾崩,依照礼制,文武百官兼内外命妇需入宫哭丧吊唁。
太上皇周景湛的棺椁被停放在清宁殿内,宫中撤换下华丽的布置,放眼望去,入目皆白。宫人着素服 ,垂头不语。
这个曾执掌朝政十五年的强势皇帝,因中风病发身亡,多少有点猝不及防。不过大家都有了心理准备,到底也不多想, 纷纷换上衣服,入宫哭灵了。
大殿正中,涂上层层金漆的金丝楠木棺椁盛放着一个帝王的遗体,无论周景湛这个皇帝当得如何,此时此刻,他是以皇帝之尊享受众人的祭拜吊唁。
周佑楷身穿衰服,面容隐有哀戚之色。依宫中规矩,以日易月,周佑楷只需服丧二十七天即可,这个时候,不管是谁都不想担负不孝不敬的骂名,个个哭得真情实感,呜咽声此起彼伏。
周佑楷面上悲伤,眼眶微红,心里却十分平静。
早在周景淳放纵周佑润对他下毒的那一刻开始 ,他们父子便恩断义绝。
奈何,今生今世,周景湛可以负他,他却不能辜负周景湛,孝之一字,古之传统。不过幸好,这个皇位他接走了 ,也算是气一气他了。
周佑楷深吸一口气,周景湛最后是被周益谦气死的,他全都知道,周景淳对尤纫兰的龌龊心思,以及对妹妹周佑宸的利用伤害,过往种种,就如一场梦般转瞬即逝,然而,不轻易提及就不会痛,一旦想起时,心底的一个角落总是抽痛的。
兴许 ,对于周景湛是过去了,而他们,没有遗忘,但也跨过去了。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可以欺负他们了,新的日子, 总是美好的。
周佑楷低着头,做足了孝子姿态。
在他身后,柯淑琴周佑宸一前一后 ,身穿丧服,神容哀切。
同周佑楷的心情一样,周佑宸不仅不难过, 反而只觉大快人心,若非碍于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做得太绝情,不然周佑宸高低连哭也不想哭。
当然,这会儿周佑宸也哭不出来,于是用帕子擦了擦眼,做出一副痛哭流涕的模样。这帕子的药还是谢斯咏提供的,真真好用,周佑宸心想着。
周佑宸“悲痛”,柯淑琴也不甘示弱,只见她泪眼婆娑,抽抽搭搭 ,眼眶发红,不知情者以为皇后孝顺。
在这个场合下,宗室亲王公主一应到来了。
和顺长公主夫妇、安顺长公主夫妇都来宫内哭丧,相较于和顺长公主夫妻的小声哭泣,安顺长公主哪怕说是悲伤,依旧满脸倨傲 ,根本就是来砸场子的。
安顺长公主驸马自然是不满的,想拉着衣袖劝她适可而止,却被安顺长公主一把甩开,颇有点不顾场合的想争执不休了。
驸马脸色一沉,今天是吊唁哭丧,堂堂长公主在父皇灵堂上大哭大闹,绝对是一桩丑闻,说出去了,他这个驸马也别想好过了。
驸马上前警告说,“这儿是清宁殿 ,太上皇灵前,不可胡闹!”
“我胡闹?”安顺长公主许是这段时间被驸马的所作所为激怒了, 当下嚷嚷了,“黄修节,你没脸没皮地和那个女人厮混,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原本喧闹不已的清宁殿, 因安顺长公主突如其来的高嗓门,顿时气氛低沉,出现了诡异的平静瞬间。
周佑宸皱眉,当下呵斥,“大胆!父皇灵前,岂容放肆?”无论如何,今天这种严肃场合,谁闹事谁就是存心和皇帝过不去。
这声呵斥裹挟着雷霆之势,寻常人不敢触其霉头,可安顺长公主是什么人?在宫里以前仗着方贵妃飞扬跋扈,现在就算是失势了,优越感一点也不减,就看这一年里她把驸马黄修节一家子闹得鸡飞狗跳便知,这个女人当真是无法无天。
面对老仇敌周佑宸的训斥,安顺长公主自感尊严受辱, 颜面无存,便梗着脖子道,“周佑宸,你在我面前装什么啊?你和我同为公主,谁比谁高贵?凭什么你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周佑宸,我告诉你,我就闹了怎么了?父皇生前偏心你,对我不公,我为什么要哭他?”
大抵是这一年里安顺长公主接连受挫,脾性愈发古怪起来,以前好歹懂得察言观色,知难而退,现在呢?胡搅蛮缠,无理取闹倒是学了个十足十。
安顺长公主不依不饶,嘴里不断地谩骂着周景湛,其言辞之刻薄难听,让人瞠目结舌,实在是无法相信这是堂堂公主能讲出来的话。
众人越听越尴尬,面面相觑,纷纷垂头,不敢多言。
周佑宸听着不耐至极,正欲多说一句,一直沉默的周佑楷果断发话,“胆敢在父皇灵前闹事,忤逆不孝,谩骂不休,来人,将安顺长公主拖下去,带去白马寺,告诉住持大师,从今往后, 安顺长公主带发修行,去除公主封号,与驸马黄修杰和离,玉牒上也不再有周妍儿。”
周妍儿,那是安顺长公主的名讳,若从玉牒除名,基本上已经宣告是罪人了。
闹腾不已的安顺长公主闻听此言,当下暴跳如雷,嘴里开始辱骂周佑楷不得好死了。
黄修杰早被安顺长公主的行径吓得魂飞魄散,上前捂嘴也来不及了 ,只能连连告罪,言明自家约束无力 请陛下降罪。
周佑楷也不介意 ,大手一挥,就此为止 。
而在灵堂上吵闹的安顺长公主周妍儿,自然而然被侍卫拖走了,正如周佑楷所说, 她余生要去寺庙陪伴青灯古佛了。
黄修杰跪谢圣恩,这样一来,他摆脱了一门讨厌的婚事 ,黄家上下得了清静,也是意外之喜了。
刚刚出了周妍儿的插曲 ,清宁殿的气氛古怪极了,周佑楷也不计较,示意哀乐继续奏响。
哭丧的诸位总算是如梦初醒,继续他们的哭灵工作,其哭声之大,几乎等同于哭爹娘了。
周佑宸看在眼里,心里一片淡漠。
她的眼角余光触及到殿门时,微微吃惊,萧太后居然搀扶着华太后亲自来清宁殿哭灵。
萧太后和华太后的到来 ,让清宁殿出现了一时的骚动。
华太后到底年岁上来了,身体也不好,早年因各种缘故,甚少待在宫里,多数时间在别宫休养,而今周景湛驾崩 当母亲的总该来送一程。
华太后心情复杂,对于周景湛这个儿子,她是失望、疼惜、伤心,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她失望于周景湛的弑兄夺位,伤心自己教子无方,却也疼惜周景湛这个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正因不知如何面对,华太后选择了避而不见,一走了之。
如今,儿子走了,走在她的前头,大雍天下已然落在了他一直讨厌猜疑的孙子手中,细细想来也是讽刺十足了。
华太后是太皇太后 ,依规矩不用行三跪九叩之礼,只见她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在香炉中插好香,然后才有时间静静地打量着沉睡的周景湛。
周景湛被换上了新的衣服,整洁干净, 不是那件脏兮兮的衣裳,用金缕玉衣披在身上,华贵无比,又十足疏离。
不管是谁,在生老病死面前一视同仁。大病已久的周景湛不复以往的意气风发、朝气蓬勃,唯有的是被病痛折磨得瘦弱苍白,憔悴衰老,颧骨凸起,一张脸瘦得皮包骨了。
头发被梳上去,整理得一丝不苟,嘴边的血迹纵然经过了清理,仍有一丝痕迹残留,看着不自然。
而十根手指头隐隐可见青筋暴起,足见这些时日的养病,可把周景湛的身体掏空了。
华太后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事到如今,她何必横生事端?毕竟,这样的局面,你好我好大家好,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华太后已经上香完毕 ,轮到萧太后了。
萧太后肯定是不会为了周景湛的死亡而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最多是感到一丝遗憾,周景湛没有死在她手里,不能亲手为大姐大姐夫报仇的遗憾。
还好,周景湛死了,他到了地狱,也不知道能否为他的所作所为认认真真地忏悔。
在大庭广众之下,萧太后表现出来的自然是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简直把深情妻子的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
周佑宸见状差点笑出声,她都不知道母后会有如此精湛的演技,果然啊,在宫里 人人都是最好的演员。
周佑楷周佑宸也在灵前哭泣,声音低沉,作为子女 ,今天一整天她们都要在清宁殿守着。
汪梦醒罗秉昭倪通廖必胜不会缺席这种场合,大家哭得昏天暗地,仿佛下一刻要晕眩过去了,至于几分真心,天知地知了。
殿内不断地传出哭声,华太后听着心烦意乱,不愿多待,正好萧太后也上完香了,她刚带着德顺长公主给周景湛磕头,这个孩子太小,对父皇的记忆浅薄 ,不过也不妨碍她及时地“哭”。
被殿内伤心的气氛所感染,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哭得伤心欲绝,外头的宫人哽咽出声,甚是哀伤。
华太后被萧太后亲扶出清宁殿, 往慈宁宫走去,德顺长公主也被嬷嬷带回万寿宫歇息,横竖长公主太小,暂时用不着她守灵。
“祖父,您好苦啊!”正当大家哭得正上头时,一阵清脆的声音又突兀插入,无端使人心里一抖。
周佑宸闻声眯了眯眼,来了,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