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南城印月坊,少年阿程出得茶馆,斜穿过街道,拐过一个路口,来到一家店门前。
阿程推开店铺的小木门,口中高呼着师父,掩门而入。
这家店铺屋檐下挂着一块牌匾,上面随意用黑墨书写的“回春药铺”四个大字,已褪色得有些模糊,店铺的门框木板斑驳陈旧。
今日开禁,小街上的其他店铺都陆续开了门,只这药铺依旧大门紧闭。
邻舍们却不觉异常,大家都知道药铺的燕掌柜每年冬季都会旧病复发,时常卧床静养。
今年也一样,燕掌柜半个月前就病倒了,大门一直关闭着。
有需要抓药的街坊只要敲敲小门,阿程便会过来开门,按药方熟练抓药。
年长的街坊都知道,回春药铺原是家笔墨铺子。
七八年前,铺子主人借回乡奔丧之机离开洛阳城,将这家铺子盘给了来京城落户的燕回。
燕回自称胶东人氏,依海而居,家中略有薄资。
近年家道中落,亲人纷纷离世,只有一个远房侄儿,两年前进京赴考却断了音讯。
燕回五十来岁,年纪渐长,便独自来到洛阳城寻找那远房侄儿,以期将来有人养老送终。
燕回盘下笔墨铺子后改行开了一家药铺,从药行采买些常见药材,将药铺打理起来,勉强维持生计。
闲暇时便满京城打探侄儿下落。
不曾想多年过去,侄儿杳无音信,却在五年前捡回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六七岁小童养在膝下,并为其取名为燕程。
两人不以祖孙相称,只认师徒名分。
燕回花了小半年时间,将干瘦孱弱的小燕程调养得面色红润、身体康健,便渐渐断了寻找侄儿的念头,师徒二人相依为命。
回春药铺只按方抓药,却无人坐堂行医。
可印月坊附近街坊都知道,那位燕掌柜是会些医术的。
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磕伤剐蹭的求上门来,燕掌柜也会把个脉、开个方,做些简单包扎。
医资也比去医馆便宜几分,十分便利。
而一旦有重症病患找上门,燕掌柜是绝不会收治的,只言说医术浅薄,不敢耽误病患。
故此这些年来,回春药铺开得甚是稳当,虽无妙手回春的声名,却颇得邻里信赖。
若遇上实在贫苦的人家,燕掌柜也会免费赠些药材,解人危难。
为此赚了不少人缘,得了几分尊重。
燕程身子养好后,便默默跟在燕回身后做个小学徒。
外人来店里看着这么小个孩童,跟在师父后面一副颤颤巍巍的怯弱模样,甚是心疼,纷纷劝说燕掌柜不可太过苛刻。
燕回甚是无奈,这孩子小小年纪,经历坎坷。
好不容易安稳了,却又患得患失,怕学不好遭自己嫌弃驱出门去。
故此,小小孩童比同龄孩子懂事了许多,也对自己严苛了许多。
燕回一面安抚孩子,一面发现这孩子极为聪慧。
不敢说过目不忘,却也记忆超群,短短一个月时间,便将店铺里的药材及其功用认了个七七八八。
燕回大喜过望,便开始教这孩子读书识字。
只可惜他自己也学识有限,能教的不多。
街坊们纷纷建议燕回将他送去私塾念书,将来或可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哪想到燕程坚决不肯,只求学得师父几分本事赖以谋生。
燕回看着这孩子若有所思,几日后下定决心,与邻里打了一声招呼,便带着小燕程出门采药去了。
自此以后,每隔一段时间,燕程就会跟着师父出城进山采药。
有时是三五天,有时是十天半个月,每次都能背回满满两筐药材,运气好时还能在山中挖到些稀缺药材。
人们渐渐发现,小阿程不知不觉间有了个孩童模样,性格活泼了许多,有时甚至会对着燕掌柜耍个赖,撒个娇。
阿程也常在空暇时间与邻里的孩子们一起调皮玩闹,或邀约在到茶馆蹭书听,蹭戏看,与刚来时那个阴沉孤寂的孩童完全不同。
随着阿程日渐长大,人们渐渐淡忘了他们的来历,仿佛这对师徒从来便是长在这街坊上的。
且说阿程关门进了店铺,转向后院,大声唤了句:“师父,我回来了。”
便推门进了燕回的房间。
房内,燕回坐在窗前木椅上,桌上放着一个锦盒。
燕回手中拿着一张宣纸,紧盯着纸上的字迹,满眼悲伤孤寂之色。
见阿程进来,燕回收了宣纸放入锦盒,啪一声合上盖子,收敛神情,抬头微笑道:“如何?”
阿程只当没看见师父的异色,拿起桌上茶壶,倒了一杯热茶一口饮下,用衣袖揩了揩嘴,对着师父竖起了个大拇指:
“师父,一切如您所料,好多人聚在一起议论承恩侯府的事。
“有个小厮家有亲戚在应天府当差,知道不少内情。听他说皇上命大理寺、刑部和应天府协同办案捉拿刺客,还让禁军领兰鑫督办呢。
“师父,听说兰鑫武艺高强,十分厉害,是真的吗?”
燕回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确实。他年少时便师从少林俗家弟子,以外家功夫见长,在年轻一代里确是翘楚。
“你以后若是遇见他能避多远就避多远。”
“知道了,师父。”阿程乖巧点头,接着将茶馆的所见所闻一一细细地说给师父听。
他口齿伶俐,记性又极好,竟将茶馆众人说话时的神情也描绘得惟妙惟肖。
燕回认真听着,不时凝眉思索。
直到阿程说完,燕回才神色凝重道:“这次的事情还是冒险了,只怪师父功力不够,让你小小年纪入那虎狼之地。第一次杀人可有惊着?”
阿程摇头道:“没有的,师父。我日日做梦都想杀了那狗贼,心里琢磨了不知多少遍,一点也不害怕的。
“况且师父为我筹谋了这么久,每一步都细细推演过,哪里还会失手?”
燕回却道:“突发的事情太多,事先哪能算到那般准?以后我们要做的事情会越发艰难,千万不可大意。”
阿程乖巧点头道:“那侯府也是张狂惯了,侍卫虽多,却也只是个牌面。
“我在侯府出入了一年多,竟是从未被人发现过。以后再想进去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燕回点头道:“是啊,所以我才答应你这次杀了刘宣威的。难为你了。”
燕回复又沉凝道:“咱们这次在京城算是捅了个马蜂窝了。
“想那侯府本就显贵,如今外孙又做了太子,更是烈火烹油、春风得意,何况皇帝老儿还指望侯府帮他找到仙药呢。
“如今侯府的顶梁柱在天子脚下被人杀了,他老娘还被人剃了个光头,你说侯府能咽下这口气?皇帝能不下大力气追查来安抚承恩侯府吗?”
说到这里,燕回深深叹了口气,“恐怕这京都要迎来一场腥风血雨了,不知有多少人要枉死在官府的棍棒之下。”
阿程听到这,忍不住反驳道:“可那刘宣威作恶多端,这么些年,他们一家害死了多少人?他不该杀?”
说到这里,竟是红了眼眶。
燕回知他想起了惨死的父母亲人,怜惜地伸手轻抚他后背。
“阿程说得对,他确实该杀,侯府的人都该杀。现只盼侦办的官府清明些,不要枉杀好人,牵连无辜。
“我跟你说这些,是要提醒你,官府和侯府都会不择手段缉拿刺客,我们要加倍小心,万不可露出丝毫破绽。
“尤其是你,绝不可泄露身份和功夫,更不能再进侯府去转悠了,千万不要小瞧了官府的手段,一个不小心便前功尽弃。”
阿程郑重点头:“师父,我明白的。”
阿程抬手指着桌上的锦盒:“师父,这些药材真能炼出那等功效的丹药吗?”
燕回深深叹了口气道:“一群蠢货而已,哪识得这药方的珍贵。
“此药炼制得当,确实可以延年益寿,起死回生,可说指望炼出个长生不老的丹药那就是犯蠢了。”
这些药材另有一个更大的功效,才是它的珍贵之处。
服用之人若配以适当的吐纳之法炼化丹药,能大大提升内力,效果好时能抵上普通人五六年的辛苦修炼。
“你年纪尚小,正是易筋洗髓的最佳时刻,也是服用此药最好的时机。”
燕回说完又感叹道:“京城真是个好地方啊,这么多珍稀药材居然一次弄到了手。”
燕回没有说的是,这张药方确实珍贵无比,却也暗藏杀机。
因为药方上少了一味药材,那药材极为普通、极为常见,几乎每家药铺都有。
可若少了那味药材,还魂丹永远不能成形,即便勉强揉捏在一起服食,大补之时同样伴有大毒,利弊难辨。
那味药材便是微有毒性的朱砂,用在还魂丹药方里却恰到好处的互解了各自的毒性。
燕回十分确信,这世间除了他,没人能炼制出还魂丹。
阿程却想到了别的事情,问师父:“师父你服了这个药,那些陈年旧伤是不是也能大好?”
燕回笑道:“当然,师父可是沾了我们小阿程的大光了。”
阿程忙道:“那师父还等什么,早点把药做出来服用吧。”
燕回连连摇头:“不可。”
且不说炼药时不容打扰,影响药性,光是这么多珍贵药材,炼制时散发出去的药味也极为浓烈,太容易引人关注了。
附近住的江湖人士不少,保不齐有那识货的循着味道找过来。
“那我们进山去。”
燕回无奈道:“急什么,真当你师父病入膏肓了?况且你觉得我们现在有能耐把这些药材带出城门?
“等过完年吧,到时候城内守备渐渐松懈,我们再进山。何况有些药材也要提前泡制,你我也都还需要调养一段时间的身子,急不得。”
阿程点点头:“都听师父的。对了师父,我们是不是该当庆贺一下。今天开了市,我一会去买两斤羊肉,咱们今天吃锅子吧?”
燕回笑着点了点头。
阿程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瓦罐,抓了几把铜钱便出门了。
燕回拿起桌边的一张油纸,将锦盒细细包好,一个纵身跃上房梁,拔出屋顶下墙壁上的两块方砖,将锦盒塞了进去。
跳下房梁,燕回面上泛起红晕,随即又变得苍白。
他斜靠上床榻,微微闭目,满身戾气迸发,心底恨意滔天。
十五年了,自己居然蹉跎了整整十五年!
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到未老先衰的中年,追寻万里,九死一生,直到见到这张药方才知道家族灾难祸起何处。
若不是好心救下了同病相怜的小阿程,恐怕到死都不能知道真相。
好个承恩侯府,好个高官名将,洛阳城里见真章吧。
不急,慢慢来。